蒲公英下
听完整个故事,想起殷莘对无功不受禄这句话还是很认同的,银霁问道:“结局可以透露给尤扬吗?”
“别了吧,这不完全烂尾了嘛。”她却只关心朋友的阅读体验,“一帮人都撕成这样了还能和解,小偷还在风风光光当明星,气死人。也许这就是现实吧。”
不,现实中他们少说也要蹲几个进去……
“要是他被教坏了怎么办!跟你不一样,他可是纯种的傻……智障啊!”
原来还饱含着对朋友前途的担忧。也好,体感这种结局不太能震惊韩笑一百年。
后来银霁把这部小说抛到脑后,等加印版上市时,她在书店扫到一眼腰封,发现宣传语是:“青春就像蒲公英,即便终将各奔东西,吹不散的是你我的情谊。”
她这才明白自己不喜欢青春小说的原因——这种赞歌也太假大空了!你看,作者都已经认同青春是蒲公英了,还得硬加一句前后矛盾、违背自然规律的口号圆回来,很难不觉得是对出版审核制度的一种妥协。烂透也是一种美,老头们不懂,也不允许。
妈妈经常在电视上看教育学讲座,那些专家提到孟母三迁时,总爱说家长不能忽略环境的重要性,环境是塑造人的一双大手。银霁的看法是,环境还是塑造感情的一双大手。很多看似萍水相逢的美好同窗情谊,其实潜藏着安排和“顺理成章”。你触手可及的同学是哪些人,读书越久,越取决于你和你父母在这场竞争中的地位,当然有运气成分加持,也可能有暗箱操作的渠道,反正对于普通人来说,怎么都不会参考个人主观意志,说白了,就是强扭的瓜,比包办婚姻高一篾片吧。
所以,那些陪你走过春夏秋冬的好伙伴,看似是活人,实则是一屋的镜子。不寒而栗。银霁不知向谁诉说这种感想,只能独自往下潜,就像她小时候一个人拿树枝拨弄恶心的虫窝,场面越不受控制,她越想继续探索下去。
——把一群性格各异的陌生同龄人关在一起好几年,文艺作品加点佐料,他们就会把竞争对手间的兔死狐悲感误当作爱情和友情,把模糊的群体特征误认为一个特定的憧憬对象。为了对抗压力和空虚、抑制生长期的躁动,终日沉浸于角色扮演,忘了自己正被关在笼子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年龄段,如果不美化为“最好的青春”,仿佛就对不起自己的一生。大家都这样,都普通,都没有意见,省了大人多少事。一旦脱离环境,谁还在乎谁啊?像小说里的这群主人公,在校时无论怎么撕都能藕断丝连,高考大门一开闸,你看他们还乐意称姐道妹不。
带回家喝茶的小学同学们,银霁上了初中就不怎么联系了。
不是没有傻瓜想要跳出剧本、把这样的过家家当真。可假的东西终归是假的,就算在没有升学压力的幼儿园里,想要对抗模糊化、聚焦于那个特定的人,也得反复穿越68棵树组成的丛林。而这片丛林,等他长高了,双脚踏到热带雨林湿红的土地上,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只是一棵树的分支。单枪匹马哪里打得过人生的因缘际会,也许只是始于一件小事,只要分开得够久,再亲密的朋友都会慢慢消失在对方的生活中,因为下一站总有更合适、更聪明、更漂亮的演员取代ta们的角色。等他们到了70岁,聪明漂亮的年轻人也比相看两厌的老熟人更合适。
这种由捏造出来的人际关系构成的青春,银霁觉得,连蒲公英都不如,蒲公英种子落地还能生根发芽呢,而人与人之间无比脆弱的链接,所谓“缘分”,所谓“情谊”,只要断联,就会彻底消失,连转世轮回都没有。丢了的东西就很难捡回来了,就是这样无趣的。你别不信,就是这样无趣的。
话不能说太满。故事中很美好的破镜重圆,现实中也会发生在一种情况下——当他们不得不和旧人一起发财时。
有段时间,爸爸回家总是垂头丧气的,银霁试着表达关心,爸爸很抗拒,叫她好好学习,少操心大人的事。
当家里有什么坏事发生时,正常父母都不喜欢让孩子知道,再艰难也要尽力维持平和的氛围。在银霁的记忆中,自家爸妈仅有一次负面情绪大型外露现场。电视里,有个年轻时很出名的小生宣布复出,正在接受采访。妈妈沉默着看了一阵,不知怎么地,突然关掉电视,胸口剧烈起伏,语气沉重得可怕:“虽然妈妈不干涉你追星,但还是要提醒你,不要被一些人的外表蒙蔽。那个姓海的长得再好,别忘了他是因为家暴才息影这么多年的。”
她一个少女怎么会喜欢过气中年男明星呢?妈妈的举止实在怪异,银霁感觉没这么简单,也不好过问,只是从这件事体会到,父母都是有私人感情的。不过,报喜不报忧是父母的心意,她也听话地正常生活,维持表面平静,仅能在某些夜里听到隔壁卧房传来叽叽咕咕声。
银霁的书桌靠墙,固体传递声波最快了。
是爸爸在忧虑地说:“……可是高中毕业后,我们这么多年没联系了……”
“试试嘛,也是一个机会,至少不会血本无归。”
“万一他不给面子……”
妈妈语气冷了:“对对对,面子最重要,那你可得藏好了,把压力丢给孩子就行。”
“关孩子什么事?好赖我工作保住了,怎么都不会背债的,放心。”
“谁管你背不背债,我们小乖多聪明,肯定早就察觉到不对了。”
确实是这样,你们的小乖认为,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有个大领导被抓了,为践行有难同当的传统美德,电力公司一层层进行了改组降薪取消年终奖的操作吗?班上有个同学已经念叨好几天了,她爸也是底层小职员,在家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
“——你又不肯跟她明说,她只能一边瞎猜一边害怕,怀疑是不是她做错事了。教育家说过,这样的环境会给孩子的身心发展带来重创,我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所以差不多得了,你要么就想办法改善局面,要么就跟她摊牌,逼她穷人孩子早当家。”
“哪就这么严重了,你少在这激我。”
“哎哟哟,我哪敢激你,毕竟你才是一家之主,你对老婆孩子甩脸色,谁会说你一句不是呢?我们母女俩只能一天到晚胆战心惊、做小伏低咯。”
妈妈这人看着温温柔柔的,阴阳怪气起来可是一点不留情面。
“你非得把话说得这么重?”
“这样就算重话了?嗓门大的是你,也不怕吵着孩子睡觉。”
四面楚歌的爸爸鼓起勇气尝试了以前不敢做的事。过了差不多一年,那座无形的大山消失了。不仅如此,家里二手车换了新车,还装了新电视和浴缸,银霁的琴也从珠江换成了雅马哈。
这个积累的过程银霁无缘得见。有一次,一家三口出门散步,爸爸神神秘秘地指着社区里一家生意火爆的游泳馆:“看见没,这里头有爸爸的股份呢。”
拐到街上,他又指着一家连锁蛋糕坊——这品牌还是银霁四年级时从z市开到a市的——小声说:“看见没,这个店面爸爸就快全款盘下来了,将来就是你的。”
到了另一条街,他指向一家老字号烧烤店:“看见没……”
“这里也是?!”
这家店都开了三十多年了,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我是想说,明天晚上我们请元叔叔在这吃饭,你要是方便,最好还是出席一下。”
银霁对资产的概念还很模糊,听到这个心里很不是滋味。据说爸爸高中时和这个老同学财主关系很好……难道闰土和老爷的故事要发生在他们家了吗?
她可耻地产生了逃避心态:“我又不认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