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巴山夜雨
银荔从手掌细微的指缝间窥见弱光,眨眨眼睛,眼睫毛轻轻刷过他的手掌。
她握住他覆在眼睛上的手掌,没有摘下,只是握住,自己的手把指缝间的光挡住。
“我看不见你啦。”
眼睫毛合在一起,她问,“你好些了吗?”
两滴泪凝固在桌上,截断的从眼眶倒灌,沿着喉咙一路逆流,淋浇在他的五脏六腑,骨肉筋血盐碱化成荒漠,寸草不生。
不是要她别看自己,而是自己不敢看她。
一瞬间忍不住从她轻柔的手指下抽回了手,捂上自己的眼睛。
银荔仍然遵守承诺闭着眼睛,笨拙又真诚地安慰他:“没关系,都过去了。”
这种“过去”大概是指她在他们身上翻篇了,但他们却还没从她身上“过去”。
她“过去”了,他们就能因为她“过去”,也跟着“过去”吗?
他不会让她“过去”的。
郎定河放下手,才看见她还乖乖闭着眼。
他模糊地感受着到底有什么在她身上“过去”了,试图截流某些东西,“你知道你父亲的事吗?”
“啊。”她想起来了。这是温文尔叫她回联邦的理由。
她藏了好久的秘密藏不住了,他们都知道了。他们还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
爸爸叫她什么也不要问,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至于妈妈,她在天空之城都已经知道了。
其他的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她知道自己在世界上还有最后一个亲人就够了。
“你父亲明笑是奉历城中心研究院第十三届主任,主管基因研究分区。”
“……啊。”
银荔睁开眼睛。
郎定河除了眼尾有些不易察觉的淡红,与往常的可靠无二。
基因,她了解不多,对头衔也没有认识,只能干巴巴感叹一句:“笑笑还挺厉害的。”
“是很厉害。他是奉历城研究院最年轻的一届主任。”郎定河回忆军方资料,“他在位期间完成了《高等智慧生物基因多样性呈现功能统一性》、《混血种族基因序列研究启示同源高等智慧特征》的研究,这是《高等智慧混血种族地位平等法》草案的重要依据。”
银荔不由自主想起在联邦大学时路停峥讲话的那个会议,什么“《对如何构建全链条、多方位的非限制性混血种族保护法律的反思与展望——以智慧种族特征为根本标准协同基因序列表现智慧形态》”……她背是背下来了,但每个字堆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她悻悻地说:“我没有继承到。”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不能继承。
仿生人缓慢上菜,郎定河顺手替她倒了杯花茶,甜舌面苦舌根的。
仿生人退出去后,他才继续说,“后来他因为做了一些违禁实验被研究院除名了,从此不知所踪。”
银荔喝那杯苦花茶,她也猜得到是什么违禁实验。
“违禁实验内容被销毁了原始记录,我推测是和你母亲有关。”
她面不改色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她在天空之城知道她和她妈只能留下一个时,也饱受冲击。更何况是明笑。为了救回她妈,笑笑可能做了不少错事。
“违禁实验和虫族、鲛族、飞鸟族有关,他被这三族联手通缉了。”郎定河观察她,意外于她竟然不为所动,“通缉令最后一次发布时间是你八岁那年。”
这些事离她遥远又复杂,不是她能够获悉的。她只是为缺失的记忆补上了模糊的拼图。她早有预警,只是差尘埃落定。
“在我出生前后,笑笑做了很多违禁实验,然后被驱逐、被通缉,带着我隐姓埋名。”银荔简要梳理了一下,“我八岁那年翅膀长了出来,他替我解决了,藏不住了,留下我一个人之后,应该被通缉他的人抓到了。”
她没有问,通缉之后的结果是什么。
郎定河欲言又止,她已经简单地回应了:“如果他还活着,不会舍得丢我一个人这么久的。”
这结局很好推测。
做了错事总有一天要负责,明笑自己也知道。他只是在东躲西藏中尽力推迟承担责任的时间,因为他还要陪她的小姑娘长大。
当他变成明显的靶子之后,无法再把小姑娘带在身边,因为在虎视眈眈的人眼中,她的女儿比他更有价值。研究员常有,研究材料却不常有。
半人天使,年纪尚小,毫无反抗之力,毫无疑问会成为实验室床上的研究体、金丝笼中的玩物禁脔、马戏团里的猎奇展物。
明笑的亲友们,自有其稳定环境,承受因他带来的骚扰已不易,何况抵抗怀带庞大野心和财力的人抚养他的女儿。
让她一个人挣扎还是托孤秘友,昭然若揭。明笑宁愿在夹缝中埋没她,把她埋得死死,也不愿让她暴露在聚光灯下。
假如当初把她托付给某位亲友,她难免成为被实验室精心养护的花草、贵族榻下调教得千娇百媚的性具,又会不会比从小食不果腹、乞怜摇尾要好?
银荔不知道。她不去假设生命过去可能走向的另一条路线。
往事不可追。
“那我‘母亲的骨灰葬在海上城’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母亲的骨灰葬在海上城?”郎定河诧异,“我不知道你父亲来过海上城。”
如果他知道她的父母在哪里,早就去见之一面了。
他三言两语讲完了温文尔和她见面时说要告诉她“一些父亲的事情”,银荔还以为他们知道的都一样呢。
“温文尔告诉你的?”他微妙地顿了一下,“海上城的系统独立于军方,我不能确认他信息的真实性。不过他既然是海上城本土世家,应该至少有几分把握,我替你去交涉。”
“交涉”说得也太官方了,一言不合就要开战的样子。银荔摆手,“不,不要紧。我可以等他告诉我。”
几句话的事,为什么要等。
他才不把等待的时间花在讲话上。
“他欺负你了?”郎定河皱起眉,他一收到温故而的私讯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没想到温文尔早早找到了人,又压着消息,还欺负人,“和我回山林城吧。”
“欺负倒说不上。见了他的堂弟堂妹,还见了他妈妈,现在借住他妈家。”银荔笑着说,“他妈妈长得可好看了,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之一。”
“……温文尔母亲在海上城?”他沉默了,“你还住在他母亲家?”
他对海上城了解不多,温文尔广为人知的就是他父亲温故而十九岁把他带回家族后至今单身,他母亲不详,此事是一段秘闻。
没想到原来还在世,还在同一城。
“是啊,他妈妈人很好,很温柔,我很喜欢。”
郎定河低头看自己的餐盘,那两滴泪早早被风干了痕迹。
他父母早已故去,他家里只有他。如果他母亲还在世,她会不会也对他说,很喜欢他母亲。
“我母亲也……”他想说“温柔”,但又想起他母亲郎红绡在他印象里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只好磕磕巴巴地换好词,“人很好,不计较。”
银荔不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对他突然提起自己母亲惑而不解。
想把她带回家,家里没有人了。他曾视之如亲人手足的族人恐怕也不欢迎她。
眉头怎么也放不来。
银荔试着安慰他:“你人也很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