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临安市舶司在侯潮门外, 每当到了春季, 便是市舶司最为繁忙的时候。官员要分成几班,去港口负责货物的抽解,常常要忙至深夜才能归家。亥时初,夏柏青从最后一艘船上下来, 拿着笔将抽解的目数一一记录在册。
几个同僚走到他身边, 言辞中都有想要走的意思。
夏柏青抬头看了看月色,对他们说道:「剩下的我来做就可以了,你们先走吧。」
那几个同僚千恩万谢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讨论崇义公会被如何处置的事情。事发当日萧昱便被革职, 押回崇义公府。现在崇义公府被禁军团团围住, 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络。而皇城司已经由李秉成接管,昨日皇帝下令搜查相府,引得百官人人自危,纷纷撇清与顾行简的关係。
夏柏青等他们都走远了, 将册子塞入怀中,仔细看了看四周, 再一次上船。他将盖着货物的油布掀开, 拍了拍其中的一个箱子,三响过后, 箱子从里面打开, 先出来一个人, 然后又去扶箱子里的两个。
「你们没事吧?」夏柏青低声问道。
顾行简对夏柏青点了点头, 夏柏青将早就准备好的下等官吏绿袍抱给他们, 要他们换上,然后一起离开了港口。
夏柏青为了办公方便,又将原来在候潮门外的院子租下来,这里有很多瓦舍勾栏,鱼龙混杂,反而不怎么惹人注意。等回到家中,柳氏连忙将大门栓紧,请他们到屋内说话。
进屋之后,顾行简朝二人拜道:「连累三叔和三婶为我涉险了。」
夏柏青连忙扶着他的手肘道:「莫要见外。只是我不懂,皇上为何会下令搜查相府?就算崇义公有欺君的行为,也与你无关吧?」
顾行简扯了下嘴角:「应该与崇义公的事情无关,而是关于此次兴元府一行。皇上本来就忌惮萧家,萧家犯了欺君之罪,岚岚又是那样的身份,所以皇上也不再信任我了。」
「你的意思是,皇上会罢免你?」夏柏青皱眉问道。
「不出意外的话,皇城司搜查相府一定会拿到证据,从而劝说皇上罢相。只有我不在中枢之位,他们才可以放开手脚。所以我才不能直接回都城,而要从水路迂迴。他们以为我对都城的变故全然不知,忙着在路上围堵我,故而不会在意水路。」
顾行简的口气平静,但等他说完,屋中的人都沉默不语。英国公北征的时候顾行简就被皇帝停官,但那一次皇帝存了几分维护之意。但这次是被罢相,君臣之间离心,恐怕再难復起。何况顾行简当政时在朝中树敌不少,那些人肯定会趁机落井下石,巴不得他不能翻身。
权势这个东西,想要聚拢在手上的时候,往往要耗费数年钻营。而丧失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而这世上最难掌控的,不是权势,而是人心。
顾行简看到屋中几人的脸色,语气轻鬆道:「还没有到最后,大家不用如此沮丧。三叔,这个孩子是重要人证,还请你代为照看。」他回头看了眼陈江流,陈江流上前对夏柏青行礼。
柳氏说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相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亥时末,皇帝的寝宫里内侍们正在熄灯,前殿逐渐陷入一片黑暗中。
而后寝殿里,高宗仍未睡,手里拿着李秉成带皇城司搜回的证据,还有朝官弹劾顾行简的摺子,反覆看了一遍又一遍。这里面有顾行简跟金国往来的信件,还有他授意各级官员操纵几桩案件的审理和判决。原临安市舶司市舶使吴志远就是被他定为流徙之罪。
高宗忽然将东西尽数掷于地上,因为太过用力,而喘息不已。
董昌连忙叫内侍将东西捡起来,过去顺着皇帝的胸口:「官家,您这身子刚好了一些,可千万不能动怒啊!」
「是朕错信了他!一个宰相,竟敢凌驾于皇权和律法之上,岂有此理!」
皇帝震怒,殿内年纪小、位分低的内侍们都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高宗躺回床上,看着帐顶,良久不语,董昌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高宗忽然说道:「你去将当值的翰林学士找来,朕要拟旨废相。」
董昌闻言一惊,连忙说道:「官家,您可想好了?废相可不是小事,相爷执政多年,劳苦功高。金国那边也无法交代啊。」
「朕难道还怕了金人不成?已经没有什么相爷了。」高宗闭着眼睛,口气坚决,「去吧。」
董昌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此刻不是进言的最佳时期,他再说什么,只会引起皇帝猜忌,只能吩咐人去请翰林学士来拟旨。他知道皇帝一方面畏金人如虎,另一方面又痛恨暗地与金人勾结的大臣。而且人在病中,性情也难免变得古怪多疑。
他私下问过韦从,皇帝得的是风痹之症。现在的病情并不是趋于稳定了,而是随时都会有復发的危险。当他再次倒下的时候,恐怕就是大限之时。因此他们都格外小心地侍奉。
禁中连夜发出一道圣旨到了门下省,张咏刚好当值。他看到圣旨中的内容之后,大惊失色,随即猜想到是昨日皇城司搜查相府有了结果。门下省诸官员对诏书的内容议论纷纷,只有张咏沉默不语。他十分清楚顾行简的为人,断不可能做出勾结金国之事,门下省也的确有封驳之权,可以封还诏书。
但此刻皇帝盛怒,朝中的大权已然被莫怀琮等人把持,强出头只会成为他们下一个攻击的目标。
侍中问他:「给事中,这道圣旨你怎么看?」
张咏记得有一次跟顾行简下棋时,顾行简便笑他每一粒棋子都想保全,反而难以着手于全局,顾此失彼。当舍则舍,才是真正的保全。
他对侍中说道:「没有问题。」
其他官员顿时用形形色/色的目光看向他。都知道他素日与顾行简交好,没想到顾行简出事,他却一句话都不为顾行简说,何其凉薄。
天亮之后,门下省审议通过的诏书便发往三省六部,废相的事传遍整个都城,朝堂震动。顾行简执政中书以来,一直以各种手段排除异己,强势地推行政令。因为皇帝在背后支持,纵然朝臣私底下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
如今皇帝亲自下旨罢相,很多人便开始上书痛陈顾行简的种种罪行,一时达到数十封之多。
高宗看到内侍搬来的奏摺,只冷冷道:「看来这个宰相早就不得人心了。不看,朕一封也不看!」
莫凌薇正在试汤药的温度,不动声色地坐在皇帝身边,说道:「皇上莫要为这些事气坏身子。如今安心养病最重要。」
高宗点了点头,等喝完汤药,对莫凌薇说道:「忙了一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莫凌薇摇头道:「等贤妃姐姐来了,臣妾再回去。臣妾多陪皇上一会儿不好吗?」
高宗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这个时候,董昌进来禀报:「官家,普安郡王求见。」
「宣他进来。」高宗说道。最近两位郡王天天都要来请安,赵玖每次都说上很多话,关于朝政的或是閒话家常。赵琅则沉默寡言,很多时候只是在旁边坐着,高宗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宫人都说普安郡王拙于言辞,天生愚钝。
赵琅进来之后,直接跪在地上。高宗道:「你这是干什么?」
「儿臣要为顾相说两句话,希望父皇能收回废相的旨意。」
高宗脸色一变,当即斥道:「岂有此理,你当朕的圣旨是儿戏吗!」
在场所有人连忙跪在地上,齐呼「皇上息怒」。现在谁还敢在皇帝面前提「顾行简」这三个字?更别提为他求情了。董昌连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