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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地牢探监

 

督厂被皇帝赋予了刑部的权限,温衾领着陆孝走在阴暗潮湿的大牢,准备去见一位特殊的朋友。

说是朋友,其实也只是温衾一厢情愿。哪有人愿意与阉人称兄道弟,只不过是温衾觉得他们实在太过相似,每每想来,都总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暗无天日的囚牢,在这里当值久了,狱卒都要患上风湿,更不提睡在那些随时能挤出水来的草堆上的囚犯了。

银丝满头,一位老者盘腿坐在草床上,闭着眼,好似在休憩。饶是看他的身形和周身气度,都能嗅到丝丝杀气,更不提那双紧闭的双眼,若是睁开,将会摄出怎样骇人的光来。

这位便是助力当今陛下登基的最大功臣——卫国公,裴兆华。

温衾生的迟,许多事也都是听说。二十八年前,老皇帝宗安昶驾崩西去,原本坐上帝位的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先太子宗明远。彼时陛下在南疆处理军务,还未来得及回燕州奔丧,便收到了帝位易主的消息,卫国公当机立断,以收到先帝密诏为由,辅佐当今圣上宗明修起兵夺权。

有人说根本没有那道密诏,陛下的皇位来得并不名正言顺,有人说先太子并未被废黜,由他继承大统也是理所应当,陛下此举乃篡权夺位,非君子所为。

不过那些声音最终都消散在风中,温衾的到来,把那些刺耳的杂音统统消灭,这最后一道,便是这位陪伴在陛下身边最久的老臣,当年所有事件的亲历者了。

温衾隐约觉得,那些人说的才是对的,不然为何陛下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叫自己把所有异党全都剿灭。但他不在乎真相,自己在绣衣使卖命,是陛下将他救出泥潭,这辈子,这条命,也全都双手送上了。

“卫国公,别来无恙。”

狱卒识相地端来张藤椅,又沏了壶好茶送到跟在厂公身后陆孝的手里,招呼了两声,成群地退出去了。

温衾翘着二郎腿,接过陆孝递来的茶水,吹了两下,伸手送到裴兆华眼皮底下。

卫国公应声睁开双眼,那眼底一片狠厉,完全没有深眠之人复醒时该有的浑浊。

“哼,狗仗人势,你如今倒是风光。”他没推辞,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润润皲裂的唇。陛下的意图他很清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自己替他摆平了许多棘手的战事,如今天下太平,该是要退位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竟是用这样的方式,不能善终。

“风光不风光,也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国公您该是深有体会吧?”温衾又接了一杯茶,慢慢喝了几口,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听不到那些歇斯底里的咒骂,能和这些原本高高在上,如今落魄不堪的达官贵人心平气和坐下来聊聊,也算是他枯燥生命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其实说起来,奴婢与国公也算是同病相怜之人,不过都是他人手中的一把刀,肉切了了,刀自然也没有用武之地。瞧国公如今的处境,奴婢打心底为您悲哀。”

裴兆华吐掉嘴里的茶沫,被温衾一番话逗笑了,他咧了咧干裂出血的唇,勾着个不屑一顾的神情,“你算哪门子的刀,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老夫替陛下打天下时,你不过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坐享其成这太平日子,杀的全是为国为民的忠臣,你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劣犬,见人便吠,善恶不分罢了!”

温衾还未开口,身后站着的陆孝却上前一步,开口斥责,“大胆!休得对厂公无理!”话音刚落就去腰间摸出条马鞭,作势就要往裴兆华身上招呼。

“孝儿。”温衾出声,阻止了陆孝,“国公说得在理,奴婢确实不配与您相提并论。可惜了,如今您为鱼肉,我为刀俎,您是没办法亲眼见着奴婢落魄的那一日了。陛下欲治您通敌叛国之罪,三族皆诛,这史书上恐怕留不下国公您的美名了。”

“放屁!老夫一生对陛下肝脑涂地,就算他忌惮老夫功高盖主,大不了收了老夫手里的兵权和虎符,随便发落个蛮荒之地便算了,通敌叛国,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老夫怎担得起?!”裴兆华坐不住,起身走到温衾面前,粗粝的大手轻易就将瘦弱的身躯拎起,他目眦尽裂,骂道,“莫不是你这阉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罢?!”

手脚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响,陆孝一脸警惕地盯着裴兆华,手里紧握着马鞭,好似只要温衾一声令下,他立刻就冲上去与之拼命。

温衾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头也没抬,似乎早料到了裴兆华的反应,拍了拍揪着自己衣襟的大手,出声解释,“国公既知自己功高望重,陛下早就对您有所防备,怎的却偏偏忘了,陛下是怎么坐上那位子,国公不会因为年事已高,老糊涂了吧?”

“这……竟然,竟然是这样!”踉跄了一步,裴兆华身上松了劲,颓然瘫坐在草床,巨大的压力,那草床底下骤然渗出一滩脏水,一股酸臭带着浓厚的霉味儿瞬间在整间囚室里充斥。

温衾皱眉,理了理被弄皱的领口,嫌恶地捂住口鼻,再没了耐心。

“国公放心,奴婢定会为您找来手艺最精湛的刽子手,保准手起刀落,不叫您受太多罪。至于罪证,奴婢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定不会让任何人揪出错,为您伸屈喊冤,您和您的家人,就安心去那边团圆吧!”

没有预想中的咒骂,温衾有些讶异,裴兆华垂首坐在那,死气给他的迟暮又增添了一丝悲壮,没由来的,温衾胸中酸涩撕裂,眼眶微热。

“不知厂公可愿替裴家留下一丝香火,也算为自己积些阴德,裴某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他口气里尽是哀求,温衾却无法回答。

阴德么,他早就丧尽天良,哪还会在乎什么阴德,只是老人的遗愿,让他内心触动,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应道,“国公放心去吧。”

回寿川院的路上,陆孝一直欲言又止,温衾等他开口,却迟迟等不到,末了,还是他先没了耐心,没好气地问,“有什么屁就放,少在那装模作样。”

“是,义父教训的是。”陆孝原本弓着的背又更弯了,半晌才听他从腰间传来低沉的发问,“卫国公说的,您……”

“呵,骗他的,留下个祸害将来好叫他找我来寻仇么?”温衾声音冰冷森然,陆孝闷声道“是”,然后又重新回归沉默。

待二人各自回屋,温衾才回过味来,他怎的忘了,陆孝就是自己曾经心软留下的祸害,方才一时口快,倒将真心说出来了,不知那人心里如何滋味。

算了,一时半会他还不是自己的对手,若他日那孩子真要不自量力找自己寻仇,一剑杀了就是,只是可惜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栽培。

陆孝松开手,才发现,攥得太紧,指甲都嵌进手心了也恍若不知。

“这孩子倒是个新鲜的,咱家瞅着可怜,便留着吧。”十八岁的温衾一身灰蓝色的蟒袍,衣角被鲜血浸染了大半,湿哒哒往下滴。

陆府的后院,坐在一群杂役尸体堆上一个孩童,看着约莫八九岁模样,瞪着失神的双眼,怔愣地盯着眼前地狱似的景象。

温衾带人检查至此,一眼便看见了。那孩子也许是吓傻了,也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不见哭闹,两只眼睛黑窟窿样的,见有人来,微微抬头与之对视。

见多了哭天抢地场面,温衾觉得这孩子的反应确实神奇,不由得上前几步。苍白稚嫩的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的脸上不见表情,温衾伸头,才看见他背后还有一道自脖颈至腰间的刀伤,正淋漓一片,汩汩冒血。

“叫什么名字?”他问。

不知是个哑巴还是听不明白,地上的孩子只是大睁着眼直愣愣地看温衾,没有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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