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没有他的世界
这几天,雨下的格外大。
大战后空气中的灰尘和雨水交杂,天空为牺牲的人们流下眼泪,将地底下的腐烂洗涤。
向阳张开伞,缓步走出残破的殡仪馆。
人,至少底层社会的人,适应性向来挺强。说难听点,便是蟑螂蚂蚁到哪都能好好活下去。短短一个星期,他们便习惯大战后什么都缺的生活,甚至心有余且力也足,继续之前的社会性活动。
天空被纯黑遮蔽,水珠染黑,顺着龙骨滑下,又在地面与伞之间小小的距离中,短暂回到透明。
那里的气味和印象中不同,人们以熟练的手法将死亡的气息抚平、梳顺,愤怒回归宁静,再一视同仁的下葬。
毕竟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
「向阳」身后,柳盘酖冒着雨追上。
「七天后。」向阳打断他,回头直视少年的双眼。
柳盘酖唇齿半开,未来得及衝出口的话语用力嚼碎吞下,脑子全力运转却连几个音节都挤不出。
他看不透向阳的心。
曾经一眼望穿的透彻海洋不知何时陷入阴影,或许几米外就藏着漩涡,或许深海巨兽便在断崖下方张嘴等待。
两个身着黑衣的人原地对视着,伴随如人潮的雨声。几秒钟后,向阳转身道:「我先走了。」
「等等!你」柳盘酖急吼吼的要衝出去拦人,却再次被向阳未卜先知。
「我去庆云街一趟。」
「我知道了,我去找桑樀。」愣了半晌,柳盘酖垂眸答道,放任向阳离去。
你看起来,很脆弱啊
未说出口的关心,化作苦涩的浓茶,在胃里翻腾。
天阴沉的好像早已入夜,寥寥几盏路灯一闪一灭,落下的霜雪忽隐忽现,唯有悲哀落在肌肤上的感觉特别清晰。
向阳没有回头,就这么走进残骸中。送行的悲歌并未停止,两人的身影于雨中隐没,笔直的距离逐渐拉长成为巨大裂口。
无人填补裂缝。
再也不会有人费尽心思、左哄右劝的在吵架时要他们好好说话了。
两人斗了许久,这次却默契的把事实隐藏。
已经爆了的炸弹没法逆转,覆了薄博一层泥土又无法清理的地雷,便自欺欺人,无视就好。
庆云街。
「柳都内有很多有趣的景点,庆云街是最有名的喔!」他曾在橘黄火球下,眉飞色舞的说:「它是全国第一夜市,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边界线旁,还有家烧烤店,叫陈陈,老闆娘和我奶奶是好朋友,很照顾我呢。回去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跟随手边从殡仪馆拿走的地图,顺着过往的街道,不到十分钟便到达。
曾经的繁华如今只剩建筑物的废墟,传说中的人群和灯火不復存在,脚边倒塌的路牌可以勉强辨认,还隐约看见瓦砾堆下的餐车。
跨过路牌,走上空落的街道。黑色皮靴的主人不介意自己的鞋湿掉,踩过一个又一个水渊,银花溅起又落,翻搅着不得安宁。
他说的那间烧烤店,会在哪呢?
老闆娘有没有事呢?
听到他死亡的消息,会不会伤心呢?
疑问如浪潮,在黑色的海面上激点雪白。
忽略残壁背后投来的好奇,走向东边界线。
应该是东边吧。
地图上的标示早没了辨识度,而今天的阳光,也没有很清楚。
将所有能量投入思考,对外在的感知只剩机械性的迈步。
向阳感觉自己在不透光的深海,冷冽的海水夹带盐分,使伤口溃烂,却仍然感受不到疼。残存的星火不甚明显的闪,随波逐流的向远方奔去。
「哥哥。」
「大哥哥!」
突如其来,身后衣角被轻柔拉扯。
回过头,映入眼帘是四、五岁大的女孩。
只见她一手撑着有些滴水的透明小伞,另一手上是一颗牛奶糖,微仰着头,笑道:「大哥哥看起来很伤心呢。奶奶说吃了这个,心情就会变好呦!」
女孩的眼睛很美,漆黑的瞳仁折射光彩,彷佛在下太阳雨,阳光和雨滴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形成一到无暇彩虹。
向阳愣了愣,俯下身回道:「我没事的,你留着自己吃吧。」
「真的?」女孩瞇起眼,小大人似的上下打量。
「真的。」向阳看着她的小动作,有些好笑。
半晌后,又反问一句:「你奶奶是这里的摊贩吗?」
「是啊!」女孩笑咪咪的回答:「是家烧烤店喔,叫陈陈。」
找到了呢。
向阳一边想着一边问道:「我叫向阳,我一个朋友是你奶奶的好友,他託我和你奶奶说几件事,你可以带我去找你奶奶吗?」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小姑娘笑得毫无防备,一蹦一跳的向前走去。途中经过小水坑时,还会跳个几下,丝毫不在乎腿上沾染的泥巴水。
好不容易经过九拐十八弯,偶穿过或爬过几块坍塌的墙,便来到一处小巷子。
「这是一七巷,我和奶奶住的地方。」领路的小姑娘边走还不忘解说:「现在超过两层的房子都倒了,但在以前,四、五层高的公寓就好像怪物一样,每次我走在这,都感觉它们朝我压下。大部分人都是合租,家里没有地方放摆摊用的工具,所以路上都堆满杂物。」
向阳顺着话语扫视地面。
地砖和姚国政府办事处一样,覆满灰和泥。
大战之后,富人哀号遍野。
他们哭诉自己失去财富,彷佛天塌了般,如生惯养的宠物误入野外,抱怨无人餵养,最终死去,那些至始至终就在森林中的动物却顽强地生存。
该怪谁呢?
是他们自身造就一切,还是这不平等的社会?
不过说到底,刚接触社会的自己也没有资格去评价吧。
「到了喔!我先去找奶奶,向阳哥哥你在外面等一下。」不知不觉间,向阳和女孩来到一处破旧铁皮屋。女孩绷绷跳跳的跑进连房屋都不算的小小避风港,一声声「奶奶」从单薄墙壁直透出来。
片刻,女孩领着了一位佝偻携仗,拿着一盏煤油灯,看着有七、八十岁的老妇人走出,一同站在遮雨棚下。
「奶奶,这是向阳哥哥。向阳哥哥,这就是我奶奶啦。」
「……」
谁也没说话,只是沉默着相互打量。雨下得越发大,沉沉打在铁皮上,不间断的滴答声汇聚,最终形成宛如吵架互骂的噪音。
向阳望着眼前老妪脸上的皱褶。
岁月与苦难在原本平整处留下深刻入骨的疤,生活压力不留情的将全身重量压在背上,稍不留神便可能失足跌落寒潭。如此难熬的日子里,他的存在想必带来许多光和希望。
向阳不知如何开口。
大战后,她早已失去自己的家、收入来源、及大部分家当。
如今再告诉她男孩的死去,不管失去的是朋友还是亲人,对一个鹤骨霜髯的老人来说,未免太过煎熬。
何况自己是导致这场大战的元凶。
不知该以何种身分面对老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一向杀伐果断的向阳,这次却犹豫不决。
一直到老妪脸色沉下,女孩不知所措地大张着眼,来回观望,向阳才被迫开口说道:「我叫向阳,是洛青的」讲到这,他迟疑了一下:「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