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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节

 

为了做出点漂亮成绩, 景致那段时间很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摸索着前进, 谈播出平台, 谈剧本,定导演和演员,被人骂得狗血淋头,每天睁开眼, 整个人就焦虑得不行, 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感觉有人在追着她。

但就是这样,竟然也慢慢地,愚公移山般地组建起了一个小有规模的初创公司,最后顶着眼下淤青把成果拿给戴鸣霞看, 就连戴鸣霞也怜爱了,活脱脱就是个为人卖命的死士。

她身上总有种全力奔赴的憨朴,不管是她如何投身于这个浮躁的圈子, 都不能泯灭的。

一旁的温以泽看着没来由地生气, 招呼也不打一声离开了。

“在生气呢, ”戴鸣霞笑笑,宽容得像是个慈爱的母亲,“他就是想让你多休息休息。”

景致低着头,看着绵软的阳光爬上她的手背, 她说:“那两三年里,他自己不也玩命地拍戏,练形体台词, 见组跟组。”

其实和她没什么不一样的。

戴鸣霞笑着点破:“他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和整个团队, 你呢?你又为的是什么?”

景致静默不语。

随着软弱无力的阳光, 一同陷入柔软的沙发里,将她的心也紧紧裹住,只有她的眼睛是睁开的,盯着天花板,眨眨眼。

在她即将睡过去,昏昧沉沉的午后,好像有人拨云拢雾一般在她耳边问:“程寄这个人有什么好呢?值得你这么拼命赚钱。”

那声音绵厚无形,景致有心也抓不住,只是意识稍微回笼的时候,才发现眼角淌下一滴热泪。

六月的时候,时值黄梅,她下了一趟江南。

那时候纸伞青衣,细水环绕白雾中,满地的琼脂碎玉。

景致坐在茶楼,裸露在外的嫩白双臂起了寒意,平平看向水雾迷漫的西湖的时候,还真有点“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意境。

自从落难一般地逃去北京,景致已经很久没回来这个熟悉的城市。

“很久没看到这个景象了吧。”对面年老的声音开腔,将景致的注意力拉回放到他身上。

比起景向维,面前的男人明显要年轻许多,但也早就皱纹横生,下巴上的软肉毫无弹性,软啪啪的。

早已不是她记忆中如日中天的模样。

景致喊他费叔叔,一开口些许哽咽。

费叔叔应了一声,喊她小景,和以前过年时候送他洋娃娃时候一样亲切。

但时过境迁,景家破产,一朝败落后,欠款一直没还上,两家心中隔阂已久。

景致这次来杭州就是为了偿还债务,一次性付清。她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张崭崭新的银行卡。

说了一些感恩费叔叔过去照顾的体己话,最后恭敬地递给他:“迟到了这么多年的人情,总算在这一天还上,实在是惭愧。”

然而接下来的一些话让景致愣怔许久,费叔叔说:“小景,不用惭愧,有人替你还了。”

他的嗓音深沉,是杭州城小弄堂里长满青苔的厚重石板。

他把银行卡递还,说早在17年11月的时候,就有人替她偿还了。

费叔叔都不用说这个人是谁,景致就已经从故事的开头猜到了结尾,但听完之后仍然让她为之怔忡,双手拢着茶杯,垂着眼眸盯着银行卡上的图案看。

像块永立岸边,默然不语的瀺石。

“他亲自来的杭州,连本带利把钱送还给我,很客气。”

那个男人还说了一些景家的事,很平淡的语气,像是在谈商场上的生意,但费叔叔事后总结,他拐弯抹角说的都是景家的不容易。

费叔叔后知后觉,原来那年景致给他打电话,让他宽容几天,是真的因为景向维生病住院,而那时候景致也刚好被降职。

他的眼皮衰老得像是即将烧成灰的玻璃纸,连同着里头的脂肪垂落在眼球上。

程寄对他说的那些事,让费叔叔生起了愧疚心。

“是我该说惭愧啊。”当年他借钱给景向维,算是渔翁得利,不管景向维赚了还是亏了,他都能分到钱。

景致镇定地摇摇头,可是内心几乎要同窗外的西湖雨一般水漫金山。

那些年的对与错,苦痛与挣扎,在时间的沉淀之下,已结成了伤口上的脓痂,他们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但已经太久太久,回不去了。

之后他们稍微聊了一下景向维的情况就分开了,他们已经找不到共同话题。费叔叔说以后会去北京看望她爸爸。

景致明白这是客气话,但她还是笑着收下,说好啊。

临走前,费叔叔交给她一个信封,“这也是那个人让我交给你的。”

景致看了一会儿才接过,然后在茶馆中站起来,像是女主人招待完客人后,客气周到地送他:“慢走。”

那个信封被她捏在手里,很快就有了她的温度。

那天景致延迟了半天的机票,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观赏观赏。

她循着记忆去了很久以前常去一家面馆,她驻足店前,细细打量:店面扩大了不少,也按照时下口味新添了不少菜单。

景致进去,还是老口味,要了碗片儿川。

给她点单的服务员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景致不确定她是不是记忆中经常给她点单的那位老板娘,她们自然也没有上演电视上深情地“哦,我记得你,你小时候经常来我家吃面。”的画面。

她和店里所有的食客一样,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离开,谁也不记得谁。

人也是一样的。

等面的间隙,景致撕开了信封,很普通的牛皮纸,丁零当啷地想,低开之后,不小心掉出来一把钥匙。

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景致的心像被扎了一针,尖锐锋利的痛,在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的时候,服务生已经将那碗片儿川摆在她面前。

其实她喜欢吃程寄做的那碗青菜肉丝面,是她按照片儿川的做法教给他的。

春天加春笋,冬天放的是冬笋,只不过那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厨房里只剩下点青菜,香菇和茭白,他们也只好将就这点材料做面条的浇头。

但这样清清爽爽,鲜味十足的一碗面在下雨天最是落胃不过。

那天程寄信誓旦旦,说要替她找到小时候的味道。

他那时候做到了吗?

景致回忆了一下,印象中他是做到了,但这样的回忆对她来说,有些痛苦。

那时候他们抱在一起的画面竟然像刺青烙印,刻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吃了一筷子面,却忽然哭了出来,泪如雨下。

这怎么和程寄做给她吃的,完全不一样呢。

她已经分不清她想念的味道是属于小时候,还是程寄的,还是说这个人在离开之后依旧霸道地占据她的味蕾。

好让她一直记得他,就像这枚钥匙。

“老板,钱付过了。”

轻悦冷淡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景致下意识回眸。

在一片雨山朦胧中,似乎看到程寄清瘦的背影,他撑着一把黑伞,渐渐步入黑瓦白墙的弄堂。

碧水清连,雨落弦断。

景致在理智上明白那个人不是他,但还是本能地就想追上去,桌上的东西也在她起身身的时候,清脆地坠落在瓷砖上,玉石琮琤,将她引回现实。

她的钥匙。

那把打开她小时候家里的钥匙,不需要她仔细看就明白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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