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李治披着这件鹤毛大氅出了门,心里涌上无法控制的伤感:太子哥哥疯了,他已经冷静地疯掉了。
他回头看这东宫,住在割裂严重宫殿里的太子哥哥,与这宫殿一般,他这个人也被层层修补拼接着,面目全非。
“储位之争像丛林?”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然后一齐望着小徒弟:“你细说来听听。”
师徒三人正在开小会,说的却是事关储位的大事。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向来是开大会说小事,开小会说大事。
真正大事的商议,都是极小范围内的裁定。
大朝会上数百人嘁嘁喳喳讨论的再激烈,也是决定不了大事的,只能宣布大事。
他们师徒们开三人小会,也是因为李淳风刚被二凤皇帝拎去密谈了一番。
问的又是星象是否有异,这次更直白,皇帝直接问起,代表东宫的星象是否有变。
李淳风依旧用了《易》中的话来回答:“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他坦然回答二凤皇帝,其实星辰垂象,更多是示警。意在警示人当修德顺度,改过慎行以避灾。星象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能扭转做法,说不得便能转祸为福。
这话皇帝也听懂了:星象确实有变,但不是不可逆转之势,需太子改过自新。
这个答案也符合他的心意,松了口气让李淳风走了。
倒是李淳风回来后,又是叹气又是纳闷:他见过太子小时候啊,哪怕不一定是千古帝王的绝佳资质,但也绝对是个聪明懂事的储君。
那时候可是一派纯孝,怎么会今日反而对君父如此违拗,简直称得上忤逆,还荒唐的去为一个男宠哭坟。
“若不是袁师去岁元日祭天时,曾亲眼看过太子面相,我们也为东宫卜算过,并非有阴邪作祟……只怕我也要如旁人一般坚持怀疑,太子是叫人行了压胜之术,迷了心志。”
这个旁人,就是太子的亲舅舅长孙无忌。
圣驾启程到九成宫,李淳风是晚几天才到的,正是奉命在空荡荡的东宫日算夜观,看有无邪祟妨碍太子。
陪同者:长孙无忌。
作为太子的亲舅,长孙无忌看着太子殿下这几年来的大变,真是冒火,有时候还想晕过去算了。
李淳风在东宫起卦,长孙无忌直接就动手了,带了五十心腹,把东宫犄角旮旯都扫了一遍,恨不得把东宫所有砖都翻一遍,只觉得有什么潜藏邪物迷惑了太子去。
要不是称心人已经化灰,李淳风看长孙无忌那意思,很想把那尸体挖出来研究下是不是什么狐狸黄鼠狼之类的精怪变得。
长孙无忌简直要疯:对别的朝臣来说换个太子就是换个顶头上司。但对他家来说,若是真换了魏王李泰还好,都是长孙家的外甥——但要是换了皇帝也挺喜欢的吴王李恪或是其余妃子所出的皇子,那对他长孙家的打击就太大了!
李淳风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监国的,也不解于太子怎么越大越荒唐,性情如此乖戾。他回来就拉着袁天罡吐槽,还请袁师帮他一起斟酌,下次怎么回圣人的话。
姜沃就在旁嘟囔了一句黑暗森林,让正在商讨的两位师父听见了,就问道:“什么?”
姜沃就将后世的‘黑暗森林法则’‘猜疑链理论’大体与两位师父讲了讲。然后道:“为了生存,人当然会做许多疯狂的事情,这是求生的本能。但人的本性跟动物还不同,不喜欢‘过了今朝没明日’的不安全感。”
于是,不只为了生存,便是为了追求安全感,人本身就会做很多疯狂的事情。
如今太子跟魏王之间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尴尬的对峙中——
太子:他如今就对储君位虎视眈眈,若是我不当太子,岂不是没有活路!
魏王:我既然想过太子位,那若是现在退让,将来太子登基,岂不是没有活路!
或许两人都在半山腰,客观来看,没有到鱼死网破这一步。但在对方心中,却已经走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山顶。
每个人都觉得退一步就得摔死。
你死我活。
争储位从来争的不只是九五至尊,还有身家性命。
袁天罡李淳风想了想,觉得有些意思。
之后李淳风便考她道:“沃儿,若我是圣人,问你近来太子于宫人中风评如何,你如何回答?”
姜沃开始组织语言。
袁天罡和李淳风并不是把外头的事儿扔给徒弟就躲轻松去了。
他们其实很注意教导姜沃应对实事。
如今袁天罡闲着就常推演些姜沃会遇到的人与事,尤其是那种敏感,回答不好甚至会要命的问题,两人都会周密演算,考较姜沃怎么回答,替她查漏补缺。
姜沃每回向师父们‘回禀公事’,其实都是在练习官方发言稿。
不但是言辞举措,袁天罡和李淳风还会指点她,什么地方语气该放的重一点,什么地方该凝视远方似有遐观,什么时候该笑而不语似胸有成竹。
总之是一堂丰富的玄学家艺术表演课。
姜沃擦着暮鼓声回了宫正司。
正与一个绸衣妇人走了个对面。
姜沃先认出来这位是谁,忙侧身让路问好:“遂安夫人。”
这位遂安夫人是太子的乳母,一直在东宫陪伴太子。
唐宫中很敬重乳娘,尤其是这种陪到大的,都会封以官职荣养终老,比如二凤皇帝的乳母便封了彭城国夫人,在京中也赐了大宅,风光做老封君。
遂安夫人既是长孙皇后选给嫡长子的乳母,跟陶枳与姜沃故去的母亲等人就都是旧相识。姜沃当年被接进宫来,她也常来探望。
此时闻言止步,脸上忧郁之气还未散尽,已然露出笑来:“上了年纪,眼神不好,竟没瞧见太史丞。”拉着姜沃的手细打量了些,温和道:“好孩子,真不愧是袁仙师的弟子。”
因宫门要下钥了,寒暄了两句就匆匆分开了。
但姜沃还记得遂安夫人脸上那掩盖不住的郁色,想了想,就往陶姑姑屋里去。
果然见姑姑也在灯下拭泪。见她进门,便令她将门户掩上,两人往内间去说起此事。
“若是皇后娘娘还在,圣人与太子殿下父子间何至于此?”陶姑姑想起遂安夫人提起太子的境况就要落泪。
已生变灾
太子乳母遂安夫人是一腔苦水实没处倒,只好来陶枳这里哭一哭。
待回去东宫,她便不会露出戚容,且得打叠精神,宽慰太子。
陶枳对姜沃叹道:“方才遂安坐在这里,哭湿了两条帕子——还不敢用力擦,生怕擦肿了眼睛。明儿太子见了,哪怕不问缘故,心里估计也猜得出。太子殿下,打小就是聪明敏慧的,很少有人能瞒过他去。”
又道:“那些朝臣们也是,便不肯说句软乎话。”
关于东宫事,姜沃也有所耳闻。
被圣人钦点的几位太子新师傅,确实都不是吃素的。张玄素于志宁等人,哪怕在御前,也常有犯言直谏,并不知道留余地的情况发生,何况面对个行为失控的太子了。估计恨不得一天梗着脖子谏八百回。
遂安夫人昨儿就恰巧听见了孔颖达铿锵有力的劝谏,甚至还说出了‘秦二世’三字,听得不过四十来岁的遂安夫人差点心梗过去。
等孔颖达出门,见他依旧愤怒涨红的脸,遂安夫人上前委婉劝道:“太子已经大了,都做了父亲的人了,孔祭酒也当婉转些劝谏,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