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小沃,太史局旁的官员都可以明哲保身——甭管下一位帝王是谁,总要用他们来测算历法天象。可你不一样,换了太子或是魏王,说不得就不许你呆在太史局正正当当做官——会用你的本事,却只给你掖庭女官的位置。”
起码李泰之前的态度就是这样。他觉得女子入太史局也太怪了,父皇真要抬举,给个六品掖庭女官一样的,何必占一个太史局的正经太史丞官位?
“甚至……”
媚娘没有忍心往下说,但姜沃又何尝没有想到:“甚至会随手把我嫁给一个他们的亲信,管我愿不愿意,皇命不可为。他们只需要保证我从师父们身上学到的本事不落到皇室外头去,能够为他们所用就行了。”
她与媚娘一个在明处做官,一个在后宫寂寥,看上去处境不同,但其实面临的危险和尴尬是一样的。
媚娘伸手握住姜沃的手。
夏日晚风还是有些丝丝缕缕凉意,媚娘穿的又单薄,姜沃觉出她指尖凉润,像是握住一块玉。
她们是一样的。
外头男人的朝臣们可以挑挑拣拣,选一个他们看好的未来储君,暗中下注,争从龙之功。她们却没有什么选择,晋王就是目前能接触到的最优选。
媚娘是个很雷厉风行的人,她看着鸭蛋黄一样的夕阳渐渐沉没下去,声音轻却干脆:“要下注就要早下!咱们本就在身份上不如人便宜,等人人都烧的热灶,就轮不到我们烧了。”
媚娘毫不避讳与姜沃说起,她之前与晋王几次私下里的交谈——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两人除了李治出行前最后一句对话外,并无丝毫风月旖旎,倒更像是朋友或者君主跟亲信臣子的对话。
媚娘忖度着李治的处境:“晋王的属臣多刻板敦厚,并无什么谋臣之才。而朝上宰臣们的目光也只集中在太子和魏王身上。他必是觉得孤立无援……甚至别说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媚娘心里很感谢已经被发往西域的崔朝,他要不走,晋王也未必苦闷到会跟自己说这些话。
媚娘是个很务实的人,她也早知道晋王定下了太原王氏女为正妃,此时要有人告诉她,能取而代之她一定嗤之以鼻,觉得对方在发痴病。她目前只想夯实一下在晋王心里‘有见识可深谈又可靠’
的形象,将来等她进了感业寺,晋王会愿意费一点心捞她出来!
关于她们未来最重要的决定之一,就是在这样寻常的一个夏日夜晚,小小的院落里,就干净利落的制定了。
总方针制定完毕,她们遇到了第一个问题:哎?她们看好的主君,晋王怎么找不到了?
媚娘说起晋王一直未曾出现在兽苑,姜沃才想起除了晋王回宫后的第二日,她也再没见过他了,确实不太寻常。
姜沃刚决定明日去打听一二,小灵通刘司正就上门了。
“这是不让人活了?”刘司正抱怨天抱怨地:“东宫的宫人才处置完没多久,这又来了魏王处的活计。魏王殿下一口气要换十多个宫人不说,他的殿中竟然还有‘病死’的宦官,可不又要通宵来抄档子!”
二凤皇帝虽是沙场上出来的皇帝,亲手干掉的敌人就不知有多少。但在对自家子民执政上头,却又很仁政,曾下旨‘凡死刑要经五遍复核’,尽最大可能减少冤假错案。长孙皇后自然与夫君同心同德,这宫里也是如此。
宫女的惩处要报宫正司,宦官的惩处要报殿中省——这是一般惩处,但若有宫人死伤,两边就都要派人去验过,留有记录,算是彼此印证。
长孙皇后在的时候,她对每一个死去宫人的记录都会详看,发现不妥会追责。那时宫里私刑几乎禁绝,宫人死亡比例也大幅下降,各宫都不敢拿着宫人出气,更何况动不动打死。
可现在,皇后不在了,这文书没有人查,慢慢就成了摆设。只是凭空给宫正司和殿中省增加抄写工作罢了。
姜沃便问刘司正:“魏王处怎么死了人?
刘司正蹙眉道:“是几个抬舆的宦官,叫他赏了几十板子,有两个发起热来就没了命。”
“说来这几个宦官也是倒霉,正赶上魏王心情不好,据说遇上晋王去看太子,魏王一时没忍住给晋王难堪,连舆都没下就居高临下训话,之后大约自己觉得过不去,又要遮掩,就怪罪了抬舆的宦官,将人打个半死,真是……”
宫里是没有秘密的。
当时十来个宦官宫人都在,这些事儿又怎么能传不出去。
魏王这种‘飘了’的行为,宫人们已经人尽皆知,不知外头朝臣,在听了这些事后,还会有多少觉得他是个礼贤下士的贤王。
对自己同胞弟弟尚且如此哩。
刘司正喝了她们一杯饮子,继续悄声说道:“咱们做宫人的,谁不知晋王脾性最好,最是敬上怜下的,魏王也忒霸道了些,可怜晋王被吓得好几日不敢出门。”
吓得不敢出门?
哦,应该是小黑莲花版晋王上线了。
他受了‘惊吓’好几日不出门,怏怏不乐,圣人见了岂有不问的?
便是晋王‘畏惧不敢言’,圣人也会去问晋王的贴身宦官,皇帝想知道的事儿,总能知道的。
姜沃转头,看到媚娘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画作与印章
次日晨起,姜沃收到一封名刺后,便将手里的活都放下,不顾阳光渐炽,直接出门去。
还不忘跟今日当值的监候周元宝同学说一声:“我去将作监了,有急事打发人去那里寻我。”
将作监,负责宫廷内宫室修建、器物制作等事,其下还管理着所有在册的官方匠人,大致相当于大唐的后勤保障里的设备科。
周元宝忙问道:“可是阎少监的画得了?”见姜沃点头,周元宝很遗憾:“我也想看呐!”
谁不想看呢。
正在走向将作监的姜沃,心情都是少有的振奋:她将要去的看的,是中华十大名画之一,阎立本亲手画的《步辇图》原稿!
这张传世名画,还要从文成公主和亲吐蕃说起。
松赞干布是求娶大唐公主,并非大唐战败要主动送去女子和亲,因此吐蕃自然要派使团来迎接。之后才有江夏王陪同文成公主往西去,到了两国交接的地界,吐蕃王松赞干布再亲自来迎娶。
姜沃听说松赞干布还对江夏王行了女婿礼,该有的重视态度,起码都拿出来了。
而《步辇图》画的,正是当日吐蕃使者禄东赞在长安觐见天可汗的一幕。
这样记录盛事的画,成画过程漫长。
阎立本先是画了数百张人物线描,将当日在场的人神态、举止多角度多方面画了下来,请皇帝挑好的,再就怎么构图,怎么排布人物,画了几十张构型图请二凤皇帝挑。
最后二凤皇帝挑了一张他坐在步辇上,吐蕃使者禄东赞拜见的图。
定好的框架,只是纸上的大体线描。此时正式的画是要用重绢,先得专人上浆,把绢矾了,再经历种种步骤才能成画,并非就是拿了笔在纸上涂抹那样简单。
姜沃了解了作画过程后,就理解了《红楼梦》中,惜春奉贾母命要画园子图,就要请个一年半载的假,实在不是偷懒。
这种要紧的画作,就如同修书一般,也得挑吉日正式开笔,吉日收尾盖印。
一事不烦不二主,文成公主出行的日子都是姜沃定的,这《步辇图》正式开画的日子也是她挑的。姜沃当时便与阎少监恳切说定,画成之日,务必让她见一见。阎立本当时就笑应:“这是自然,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