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袁天罡边吃樱桃边对李淳风笑道:“你教的是不是急了些?这用人之道最难,她还小呢。”李淳风摇头:“以后太史局总要交给她,凡管事者,怎么能不懂用人之道呢。”
姜沃觉得今日这一课上的实在宝贵。
不管是大到一国之君,还是小到一地县令,只要是管事者,都要用人。
哪怕是再小的县,也不可能靠县令自己把所有的事儿办完。且正是李淳风的道理,人无完人,哪怕是一凤皇帝这种文治武功俱佳的人,他也不可能把三省六部的事儿都干了——比如他也不擅修书、算经济账目也平平、礼仪上自然也不如礼部通晓。
所以掌权者最要紧处在于用人。
把对的人用在对的地方。
李淳风不但吃完了姜沃的半筐樱桃,还给她布置了功课:如今太史局的这些官员和尚且在培训中的生员,限她十日内将每个人的优缺点都写出来,然后设想若是她做了太史令,该怎么安排工作。
姜沃领了作业,拎着自己的一篮子青梅走了。
【青梅煮酒论英雄】
姜沃对《三国演义》里这一章印象极深刻。
今日正好得了一篮新鲜的青梅,姜沃便也支起矮桌,在上头摆上红泥小火炉。
又伏案写了张正式请帖,用浆糊封了口,拿出自己的月章来,饱蘸了印泥,在请帖封面上印了一端正的‘月’。
之后拿出跑腿钱请宫正司的小宫女送到掖庭去了。
不多时,媚娘就拿着请帖过来了。
暮色四合,天光柔淡。
媚娘进门时就见小火炉的火光,微微映照着姜沃半边脸,让她一见则心喜。
“武姐姐请坐。”
媚娘将帖子取出来笑道:“英雄帖?我一见吓了一跳,以为你给我下战书呢!”
姜沃忍不住笑:“姐姐骑射、投壶都绝佳,我哪里敢下战书?”
“这是‘煮酒论英雄帖’。”
姜沃按照《三国》里所写,备了‘一樽煮酒,盘置青梅。’
此时酒已温,姜沃边说话边将酒给媚娘斟了一杯,媚娘饮了,又拿了一枚洗过的青梅吃,果然口舌生津。
前几年,媚娘与姜沃常讨论诸子百家的学问,从今年开始,两人便讨论政事多。
姜沃胜在人在前朝,打开局面后,如今消息很灵通;媚娘胜在眼光见解,且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思量。她会将自己对一事的预判一直记在心里,时过境迁后再对应结局分析,不断来磨砺自己。
“论什么英雄呢?”
姜沃开论:“薛延陀的战事,李勣大将军。”
“英国公、右武侯大将军、上柱国、金紫光禄大夫、代并州大都督。”姜沃伸出了整整一只手,才把李勣大将军目前的光辉官衔数完。
且这还是常任官职,他眼见要去打薛延陀,肯定还会加封行军大总管。要是把他之前做过的官都列出来,姜沃两只手都不够用。
“李勣大将军原名徐世勣,先帝年间,赐了国姓并附宗正属籍,自此就叫李世绩了。这不当今登基,‘世’字犯了晦,便隐了去。”
如今李勣的奏章或是书信,全都不带那个‘世’字,只自称李勣。
说来真是一事不烦不一主,当年灭东突厥的大将便有李勣一份,如今没几年过去,要打薛延陀保住‘唐版东突厥’的还是李勣。
媚娘感慨:“李大将军跟东突厥真有缘分。”
姜沃笑:“东突厥应当很不想要这缘分。”还捏着嗓子装作东突厥,伸出婉拒手:“啊,你不要过来啊。”
媚娘被她逗的差点呛到酒水,不由搁下杯子伸手去捏她的脸:“我不信你在太史局也这样!”
姜沃笑嘻嘻被捏:“平时端的太累,在姐姐跟前就放松了。”
晚春的傍晚,还带着几分薄薄的寒意。
对着暮色清风,喝一盏热热的酒是很舒服的。
更让媚娘舒服的是,她们在讨论的事情。
便是这会子有人从院中进来,见到两人在窗口对饮说话,只怕也以为是两人是小娘子们在说家长里短,说哪一部新传到宫里的传奇本子好看。
可她们实实在在是在煮酒论英雄,甚至论储位的!
酒意蒸腾,媚娘升起一种豪情来。
她们怎么论不得!
喝了两盏青梅酒的脸上云蒸霞蔚一般红晕。
两人在喝酒上都是见好就收的,各自喝了几杯后,就都不再饮酒。见剩下大半壶酒水,不能浪费,姜沃就把早就准备好的糖片和青梅倒进去。
“师父说,青梅这样煮过后再捞出来烤一烤就很好吃。”袁天罡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吃酒玩乐的行家,今日见了青梅就顺嘴念叨了一句,只是他老人家再也不吃酒了,所以也没要这青梅。
两人就见青色的梅子在酒液里翻滚。
媚娘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晋王曾说过,久愁京中三省六部的官员,不是太子殿下的东宫臣,便是提早下注魏王的。他只觉势单力孤。如今李勣大将军入京,不正好是一大助力……且方才你说起,他是代并州大都督。并州,正是晋王的封地。”
也是媚娘的祖籍所在,所以她印象深刻。
“要是别的武将重臣,王爷轻易去结交只怕不妥,但李勣跟晋王,这本就是有香火情的。哪怕不能拢为死忠,也总要令李勣大将军将晋王放在皇子里头一位才是。”反正别被如日中天的魏王抢了去。
姜沃点头:“甭管晋王自己有无想到这点,咱们既然想到了,就总要与他说一声。”
说着说着,她竟觉头开始发晕,且越来越厉害——再没想到,她当日喝刘司正的剑南烧春都没喝多,结果喝青梅酒居然有些醉了,想来是空腹的关系。
好在她们原就是在矮榻上支的小桌对饮。
媚娘见她醉意朦胧,原本一双星目宛如如蒙了细雨缠绵的水波,饧涩不已,要叫她起来去床上睡,又恐挪动的时候醉中无力,再摔到。索性就将桌子撤了,让姜沃直接在矮榻上睡一会儿。
媚娘就坐在榻旁挡着边缘,以防她醉的跌下来。果见她睡的不安稳,一直无意识推开枕头,动来动去。
宫中给宫女发的都是寻常的放了麦壳的布枕。
但豆子荞麦壳加草塞成的枕头姜沃不是很习惯,只好在里面又加了两件软的旧衣服,才勉强睡得惯。
但醉中挑剔,总是想着家里的乳胶枕。
怎么睡怎么不舒服,就拱来拱去,想给自己寻一处舒服的去处。
最后伏在媚娘腿上才安稳满意了。
媚娘无奈而笑,便也不动,就这样让她枕着睡了一个多时辰。
“梅子这样做也好吃,比盐渍梅子味儿不同。”晋王如今到太史局来,已经非常不见外,会直接吃姜沃桌上的点心和果子。
“袁师父教的方儿,做起来颇简单,等我写给王爷。”
李治点头致谢,继续吃桌上的梅子。
用酒并糖片煮出的梅子,再经小火慢烤,酸甜适中又带着一种别有的酒酿甜香,有点像醪糟版溜溜梅。
姜沃醒酒后,对被当成抱枕的媚娘保证,以后再不空腹饮酒。
然后跟媚娘花了一晚上,用一坛浊酒和一筐梅子,做了一大盒酒梅,请宫正司的同僚们吃,又拿了些到太史局来。
见李治确实喜欢,连着吃了七八个,姜沃不免提醒道:“这里头到底有酒,晋王今儿可别骑马。”免得酒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