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节
说来,王老尚书在吏部为官数十年,专管择官审官事。
他自问目光如炬。
但现在,他深深怀疑起了自己——
他竟然一直觉得,王神玉才是吏部最不省心的人!
此时忽然惊觉:跟姜沃与裴行俭比,王神玉简直是个乖孩子啊。
王老尚书之前曾叮嘱过他们:这选官制啊,要事缓则圆。
当时姜沃一口一个‘尚书老成持重,顾全大局,实乃金玉良言。’。裴行俭亦点头应道‘必思及全局,慎拟奏疏。’
你们……就是这么‘顾全大局’‘慎拟奏折’的?!
王老尚书只觉得自己心口都疼起来——
就见眼前递上来一个瓷瓶。
他那‘稳重谦和’的下属姜侍郎诚恳道:“这是孙神医配置的保心丹,老尚书吃一粒吧。”
王老尚书:……
准备的真齐全啊!
你们也知道,这会给我老人家一个沉重的打击啊!
王老尚书当真吃了一颗保心丹。
这才开口道:“不成!”
王老尚书都不让姜沃继续说下去,直接打断道:“今岁一下子将入流官裁为‘五百人’,已然是大动。”
“小裴所说的本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也罢了——毕竟入流官的员数大大减少,若是依旧按照原来的‘关试’法,不免被人指摘咱们吏部按私心私情选人。”
“若是行资考,有考卷作为依据,到时候吏部也省事些,拿出去考卷也能堵住旁人的嘴。”
“可你这个再将所有人压三年再考之事,绝不可行!传出去,朝臣们怕不是要掀了吏部的大堂。”
说实在的,资官守选是个好想法,尤其是将来候选官越来越多时,有‘守官’制度,能大大缓解吏部和朝廷的选官压力。
只是,今年绝不可行!
王老尚书甚至带着些痛心疾首问姜沃:“你原先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这次如此急切,难道不知路要一步步走?”
姜沃不由笑了。
她给王老尚书致歉道:“老尚书说的是。我心中也明白,欲速则不达。”
“只是……若今年吏部只提出所有候选官一体考核,只怕朝堂中反对之声也很大。”
人性多半如此,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够靠家世、名声得到官位的人,谁愿意再去辛苦准备考试?
“可若是他们听闻,还有个资官守选制,他们甚至连考试都没资格呢?”
想必他们就会愿意,甚至急切来参加本年考试了。
生怕将来这个守选制度推行开来,他们想考试还得等三年!
就像王老尚书,方才对裴行俭的考试制度觉得激进,但姜沃一提出‘守选制’,惊的王老尚书立刻觉得:小裴的主意不错哎!
姜沃想的这个主意,自是来源于鲁迅先生大名鼎鼎的开窗理论:人性如此,如果屋里太暗,提出说开一扇窗来改变,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激烈提出要拆掉屋顶,大家说不定就会接受开窗了。
其实,不光是鲁迅先生的理论。
姜沃亦想起了太宗皇帝的一句话。
而裴行俭,显然也想到了,他笑道:“我懂了。姜侍郎此法,是按照先帝的兵法: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3]
姜沃深深感慨:这世上闪光的灵魂,总是不谋而合啊。
大唐公务考
显庆二年五月下旬。
英国公府。
李敬业正在勤练弓箭。
看上去格外意气风发——
才过去不久的端午佳节,在崔司业的主持下,国子监六学里的数千学子,举行了射粽赛。
李敬业射得第二名,大出风头。
于是这些日子他阳光灿烂的很。
但同时又遗憾自己到底不是头名,因此近来继续勤练射箭。
直到叔父李思文过来叫他:“你怎么还在练射箭?还想着自己被人压一头的事儿?对了,你说这回国子监骑射头名是谁来着?”
李敬业道:“东平郡公之子程务挺。”
东平郡公程名振,是跟着先帝打过刘黑闼的将领,因功封郡公。
程务挺作为其子,也是将门出身,骑射自然好。
但在李敬业心里,郡公,比他祖父的国公爵位要低,说明他祖父军功更大,那他也应该比程务挺骑射更好才是,
李思文摆手道:“别练了,父亲叫你,快去吧。”
阳光灿烂李敬业立刻蔫的像是霜打了的小白菜,放下弓箭换过衣服,胆战心惊去见祖父。
祖父对他格外严苛——
原本祖父给他从兵部弄了实职官,结果他兵部大门还没认熟,就因口舌不谨,提起‘立后典仪逾制’的流言蜚语,被祖父从兵部踢到了太仆寺去看马。
结果马还没数清呢,祖父又直接让吏部把他官职削成白板,扔去国子监读书改造。
还警告他道:“如今国子监崔司业,是陛下曾经的伴读,你到了国子监皮紧一点!”
李敬业在祖父跟前只敢小鸡啄米似点头。
但他在国子监也没少斗鸡走马呼朋唤友,因此一听祖父叫他,就特别心虚。
李勣抬眼看了沿着墙根走进来的孙子,冷淡道:“站好了。”
直到李敬业在案前站的端端正正,李勣才问道:“你在国子监,有无听闻吏部新的选官制?”
李敬业当然听说了——
国子监几乎百分百都是荫封子弟,事关他们将来的切身利益,怎么会不关注,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群情激愤的,都说吏部居然要‘统考选官’,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敬业不只一次听到周围荫封子弟的抱怨:“咱们何等出身?若是只与那二十个进士一起考也就算了,竟然还得跟明经科、制科出身、甚至是各署衙做杂事的胥吏一起考试授官!”
吏部此制若定下来,简直是折辱他们,还折辱他们的家族门庭!
流言如沸,李敬业怎么可能没听说。
但……
李敬业抬眼看了眼祖父,他还记得上次跟祖父提起外头‘立后逾制’的流言后,自己惨痛的下场。
于是他这次果断摇头:“没听说!”
李勣闻言,眉毛一轩:“如此要事,你身在国子监竟都不知?可见每日不务正业!去外头领十竹板再回来。”
李敬业懵了。
还是小厮来领他的时候,他才连忙改口道:“祖父!祖父我想起来了!”
说着把他在国子监听到的关于吏部‘考核授官’的抱怨之辞,都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还不忘表扬自己一二:“祖父,孙儿知此事是圣人之意,吏部是奉旨办事。所以从不跟他们去说那些抱怨吏部的话。”
“还有人想利用孙儿给祖父告状,我也都没理会!”
确实有不少人来寻李敬业,想通过他走李勣大将军的门路——
“李公子,你出身煊赫,令祖父是先帝封的英国公、凌烟阁功臣,当今又加封大司空!这样的出身,难道也得吏部考过,才能授官?”
李敬业当时就怼了一句:“怎么,你觉得我学业不精,考不入前五百名?”
那学子:……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一旦吏部定下这种‘资考’,你这个未来的英国公,有可能得去跟一个在兵部打杂多年的小吏一起考试!多丢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