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节
姜沃应下。
英国公府。
过去两年,姜沃来这里很多回。
空气中是熟悉的桂子香气。英国公府有一片极好的桂花。
又因英国公位极人臣,实在是‘贵’。
故而长安城中许多人都觉得英国公府这片桂花种的好。
见姜沃到了,李勣放下手中的书。
“你来的正好。今日我精神好,有些话要嘱咐你。”
姜沃端端正正跪坐下来。
李勣望了她片刻,语气中带了几份感叹:“原来,我曾经期盼过你做长孙太尉。”
那时候他想过要举荐姜沃入东宫,做太子少师,走一条跟他一样的路。
只是后来朝堂又发生了许多事,她与东宫,实在是走不到一处。
那么……
李勣沉声道:“如今,我就嘱咐你,一定不要做长孙无忌。”
“为臣者,要记得位重亦危,且一朝天子一朝臣。”
“待将来,辞禄避位,除猜破疑,方是长久之道!”
李勣能看出来皇帝的心思,对太子不够放心,故欲让皇后垂帘听政,稳定朝堂。
想来皇后掌握政事时期,姜沃会是安全的。但他不得不嘱咐姜沃:皇后归政之日,可一定要赶紧跟着退下来,才能安稳善终!
别想着什么朝堂少了她不行,更不要舍不得宰相权柄。
到时候一定要干脆退下来,以保始终。
姜沃深深颔首应下其心意。
毕竟,李勣大将军跟任何一个人一样,根本没想过皇后会不归政自己登基这条路。
所以他替姜沃考虑的,真是最稳妥的后路了。
贤哉英公
桂花的花期,多只有短短一月。
英国公府秋日桂子落尽之时,梓州刺史,英国公长子李震回到京城。
比起远在海外的李敬业,就在蜀地的李震得了诏命自然归来的更早,与其弟李思文朝夕侍奉于病榻前。
说是侍疾,其实也只是陪伴。
他们眼见父亲并非病得起卧不能,反而有时候还能在院中转两圈,摸一摸刀剑之类的。
与其说是病得厉害,不如说是……像花到了时日,该落了一般,摇摇欲坠于枝头。
宫中二圣与太子屡屡赐下各类药材和补品。
频繁到李震几乎每隔两日就要进宫谢恩。
进皇城次数多了,李震也就明白了,为何父亲嘱咐他,待来日他去后子孙皆不许外出涉朝事,就在家关着门老老实实守孝三年。
冬日里,李勣大将军几乎不能再起身于院中闲走时,李敬业终于昼夜兼程赶回了长安。
见到这个久未见到,最让他挂心的孙子,李勣神色还是很严肃,只是打量了他良久,这才略微点点头:“到底是,多了一分稳重。”
李敬业闻言落泪。
姜沃是在尚书省见到李敬业的。
她下意识的评价跟李勣大将军一般:“多了几分稳重。”
李敬业脸上还带着祖父病重的伤感与昼夜赶路的憔悴,闻此言露出几分欲笑却似哭的神色:“姜相谬赞了,祖父说只多了一分稳重。”
说完后垂头道:“奉祖父命,请姜相过府一趟。”
姜沃颔首起身,又拿起桌上一份公文收入袖中——英国公病的这段时日,也依旧会听一听朝堂大事,这已经多年的习惯。
然而这一日,姜沃取出公文时,却见英国公摇头道:“不必了。”
姜沃手顿住。
旁边侍立的李敬业还以为是祖父有什么不适,忙上前急声道:“尚药局的大夫就在外头。”
李勣抬抬手,打断孙子的话。
然后对姜沃道:“你也知,我起自草莽,家中亲眷多亡于战乱中。并不似世家大族一般,多有宗族长辈。”
“今日我自忖将不起,自有些话要交代约束子孙。”
“姜相与我做个见证。”
然后转向有些呆愣的李敬业:“去吧,将诸人都叫来。”
榻前站了数人。
李勣一一看过面前后代,最后将目光落在李震和他身后李敬业身上——不是他偏心,而是长子和长孙,终要承袭英国公府,要成为一府人,一族人的庇护。
若是行差踏错,他们家可不是皇帝母族,能有一次容错的机会。
就像……
李勣沉声道:“都不必做什么悲戚之色,世间哪有不死之人,自是修短有期。如今我年近八十,已然是福寿过人,何以悲哭?”
李震勉强收了悲伤之色,恭敬道:“请父亲约束子孙。”
李勣这才点头:“从前我便告诫过你们过多次,房相杜相一世忠勤,以功立身,却皆因不肖子孙而受牵连荡覆,家族凋敝。”
他对李震道:“这些年来我约束子孙甚严,然将来一族子孙愈多,担子就都落在你身上了——你性宽温,故而我今日有一厉言交代与你。”
李震站也不站了,直接跪于病榻前,其余子孙亦跟着跪下敬听。
姜沃原被安排了坐在一旁小凳上,此时也起身垂手而立。
只听李勣大将军叮嘱袭爵长子道“来日族中子孙,你皆要严加管束,若有交游非类,以英国公府之名胡作非为者,便逐之或按律杀之——若你有包庇之行,便是你的不孝!”
言辞语气皆甚厉。
李震先是被这句话惊的浑身一颤,之后才在父亲的肃然注视下,俯身叩首而应。
李勣大将军这才似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姜沃道:“姜相为此见证。”
姜沃亦行礼而应。
英国公府诸子孙退下时,李敬业是走在最后的。
虽然知道祖父还有几句单独的话要跟姜相说,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我就候在院外,祖父有事就唤我。”
见他身影退出,李勣大将军摇了摇头道:“说来,我虽然对敬业总没有好脸色,甚至时不时罚他,但终究没有狠下心使劲管束他。”
姜沃颔首:也是,李勣大将军可是军中出身,要是下狠手训孙,总能扭过他的性情来。
李敬业或许就不是那种,行事多有任性放肆,遇事懒得多想深想,只是口无遮拦快意恩仇的性情。
李勣问道:“姜相也多为此子头疼,是不是曾想过,为何我的孙儿不像我?”
姜沃轻轻点头。
李勣忽然微微一笑,这笑意里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怅然:“不,其实是姜相不识少时我。若是魏相等人还在,必然会道‘敬业是最像我的’。”
“他与十来岁的我一模一样。”
姜沃微愕,望着这个她心目中,从来谨慎稳重如松柏般的李勣大将军。
忽的心中涌起莫大伤感。
“你从前虽知我出身草莽,但大约不知我为贼寇时,是何等性情。那时隋末人命比草贱,我行事便是如此,只按性子来,所有不惬则与人争斗。”
后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当年落草为寇时的十三四少年,只觉乱世朝不保夕,说不定自个儿明日就死了呢。他想过生想过死,却绝没有想过,他会见证一个新的王朝诞生,并做了三朝重臣,以位极人臣的地位终老。
人生际遇实是玄妙。
此生至此实算圆满。
如果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便是几十年前,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乞丐,告诉他‘汝家数十年后,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