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节
沈妄生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刚要往嘴里送,看到伯父伯母两人直直盯着他的眼神,忽然顿住了。
伯母催促道:“生生你快吃呀!这面要再坨了,我可不帮你吃啊!”
沈妄生道:“……听说吃长寿面不能咬断。咬断了会怎么样?”
两人一愣,都笑了。
伯母笑得前仰后合:“当然不会怎么样。面条那么长,怎么可能不咬断?随便你怎么吃,都是大吉!”
“哦。”沈妄生点点头,把面条送进口中。
他咽下一口面,露出一个热泪盈眶的微笑:“真好吃。”
伯母笑道:“真这么好吃?看把孩子馋的。”
汤汁鲜甜,蛋液滑嫩,面条细腻。
确实很好吃。
沈妄生像第一次见面时喝那碗火腿野鸭汤一样吃得唏哩呼噜,伯父伯母则笑盈盈地看着他,也开始吃另外几盘菜。
沈妄生抱着一种吃最后的晚餐的心态吃完了一整碗面,才餍足地停下。
他想,这大概是最好吃的长寿面了。
毕竟他以前,从来没吃过长寿面。
几人说说笑笑吃完了一顿晚饭,伯父伯母又拉着他聊了会儿天,才让他早点回去休息,两人也离开了。
他们一走,沈妄生扶着院子里的墙,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原来,这一晚还没准备动手。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月光发愣。
沈妄生忽然觉得很疲惫。
其实他已经逃累了,不想再活了。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可以,不要死在不知愁手里——因为他肯定不会让他舒舒服服地死去。
但是,如果他没得选择……
他双腿屈起,把头埋在手臂间蜷缩起来,像一只失去了母兽的小兽,孤独地蜷缩在野地里。
他想,自己的命本就是伯父伯母拣回来的。
如果他们是要拿自己去跟不知愁交换点什么,就让他们换呗。
他这条贱命到了尽头,原来还能有点用。
夜深了,清凉如水的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光彩莹莹。
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了远远传来隐约的哭声。
沈妄生站起来,皱着眉凑近院墙。
是伯母的声音。
她怎么深夜在哭?
沈妄生莫名觉得心像被揪住一样喘不过气,他悄悄出了院门,远远地看见伯母蹲在远处的墙边,在烧纸钱。
伯父三两步跑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里,拍着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
沈妄生站在黑暗深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燃烧的纸钱在暗淡的火焰中飘飞起来,飞入无尽的黑夜,仿佛火焰的蝴蝶。
伯母靠在伯父的肩头低低地抽泣着,在反复念叨一个名字。
“阿晏……我的阿晏……”
她哭得那样哀切。
好像在呼唤,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黑白(1更)
伯父把伯母扶起来,给她披了件衣服。
沈妄生远远看着,觉得伯母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
这样的她……不像是平时那样总是笑意盈盈的开朗模样,却像是困在一段难以走出的伤心事中。
忽然间,伯父抬起眼,远远地看到了他。
他随即错开目光,就像没看到他一样,搂着伯母慢慢地扶她进了屋。
墙角的火堆熄灭了,最后一丝火星也飘飘摇摇地消失在夜空里。
外面的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沈妄生却预感到什么一样,站在原地不动。
果然,过了一会儿,伯父一个人出来了。
他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了,但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一贯温文尔雅,气质沉稳。
可在这个满月的夜晚,沈妄生却看到他脚步有几分蹒跚,泄露出一丝疲惫的老态。
他走到沈妄生旁边,低声道:“明天早上,小静就会忘记今晚的事情,也想请你也不要和她提起。”
小静是他对伯母的称呼。
沈妄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伯父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原本有个孩子的,生日就是六月十五。”
沈妄生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之前说生日时随口胡诌,是在七月半以外随便挑了一个。说个七月十四或者七月初七不好吗,怎么偏偏就说了六月十五?
“小静生他那天,我们住的那个镇子出事了。她那晚难产,孩子最后没保住。我们连夜匆忙逃离,她也没能休养好,之后就落下了病根,没法再要孩子了。”
伯父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沈妄生,目光落在黑夜的远处。
沈妄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
伯父低声道:“……小静总觉得是她的问题,后悔她怀着孩子时太任性,不愿吃东西,结果孩子长得太慢,生生拖到那一天才生,结果就遇上了骚乱,才没能保住。可是根本不是她的问题啊,谁又能预料到这种事呢,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两个……”
他低下头,颓然将双手插进了浓密的发间,“可她从此之后就留下了心病。平时看不出来,但到每年六月十五的晚上,她就会特别难过地思念那个孩子……”
“抱歉啊,生生,”伯父看向沈妄生,“今天是你生日,你伯母她不是故意想扫你的兴的,她控制不了自己……你刚好和那个孩子同一天生日,我们看到你,就像看到他一样。”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我们的阿晏如果活到今天……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阿晏。沈妄生想。
想来是个很好听的名字,饱含着父母对他的期许和祝福。
这世道怎么这么奇怪呢,阿晏这样被人满心盼望的孩子活不下来,而他这样无人期待的贱种却像不值钱的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沈妄生拍了拍伯父的肩膀,像一个大人一样郑重地对他道:“伯父,我懂的。我不会在伯母面前提起她的伤心事。”
伯父凝视他良久,脸上有一丝微笑,眼里却沾了泪意:“生生,你是个好孩子。”
那一晚过后,沈妄生和伯父十分有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沈妄生没有再装腿伤,开始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干活。
其实也没多少活可以干,他们好像做什么事都轻轻松松,而且外表的年龄也远小于他们实际的年龄。
沈妄生想,伯父伯母其实有秘密。
就像他也有秘密一样。
何必探究那么多呢,如果有什么事情注定要发生,那就让它发生吧。
……或许他们隐居在此,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头上挂着巨额悬赏。
不然,他们何必把自己一直留在这里?
如果他们真的就是想把他交给不知愁,那只要像关个囚犯一样把他关起来就好了,又何必对他这么好。
他那种野兽一样的求生本能在数十年如一日的残酷厮杀中磨得如同一柄利刃,可当他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活得这样简单的时候,好像也把那种紧绷的本能扔掉了。
沈妄生是这样想的,不过后来有一天,他发现本能还是本能。
那天,他本已熟睡,半夜却忽然惊醒,听见堂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