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节
话如一根麻绳一样狠狠缠绕在他的心脏上,迅速收紧,周禀不禁胸膛上下浮动,大口喘气,仿佛这样就能将赵不息的这句话甩开一样。
“请——周先生以血染此鸟!”赵不息又往前踏了一步,她的眼神十分锐利。
她的声音更大了,大到在场的上百人都能听清楚。
人群中有吸气之声。
这是要用“名”来逼死周禀啊,此时士人皆是重诺,商君立木为信,晋文公退避三舍,尾生抱住而死,皆为世人称道,尤其儒家更是重义轻生。
赵不息死死揪住周禀先前曾说要以血染红出版府前的石鸟,却又以史书之名来逼压周禀。
要不然就死,死后史书上留下“不仁不义,无理取闹”的骂名;要不然就狼狈逃走,留下一个“反复无常,贪生怕死”的骂名。
如今周禀死也不是,也不死也不是,当真进退两难。
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啊。
周围围观之人中不乏聪明人,很快就理顺了思路,倒吸一口气,骇然的看着赵不息。
此时已经有许多人心下后悔了,你说好好的干嘛看着人家年纪小就觉得人家好欺负呢,也不看看她爹是谁,秦始皇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就能顶着压力举国之力修建郑国渠了,他女儿十四岁的时候难道就能好欺负了吗?
现在倒好,骑虎难下了吧,赵不息收拾完了周禀,谁知道下一个轮到谁了呢。
周禀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压到了最低,分明是深秋,可周禀的额头却满是汗水,汗水顺着他的脸上的皱纹沟壑流进衣领,他的指甲死死的陷在肉中。
“儒家弟子莫非都是反复无常之辈?”赵不息轻飘飘放上了最后一根压垮周禀心理防线的稻草。
周禀惨然一笑,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我之名如草芥,岂能因草芥而让儒家之名受损?”
话罢,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死志,慨然而撞向石鸟。
倒是让赵不息吓了一跳,这老头说撞还真撞啊?不再理论理论吗?
不是,她派去找淳于越的人还没回来吗。
“逆徒!”
好在赵不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淳于越年纪虽大,可身体却还颇为康健,声音如宏钟一般。
淳于越慌忙之下甚至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仪表,他直接一个箭步窜到周禀身前,周禀一时间收不住力,竟然直直撞到了淳于越身上,二人皆是撞了个踉跄。
周禀连忙扶起自己的老师,嚅啜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儒家的名声,这一场闹剧,他丢了儒家的脸……
可终究只化作了一声带着哭腔的——
“老师!”
淳于越看着自己的二弟子,脸上浮现出怒火,他从袖中摸出一节竹简,狠狠的照着周禀的额头重打了一下。
“糊涂,什么样的名声比得上你的命呢!我的大徒弟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要让我我这个老头子六十五岁再失去我的另一个弟子吗?”话落下,淳于越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淳于越的大弟子也就是他亲生的孩子,三十年前在外出游学的时候被盗匪杀死,那时候,周禀才十五岁,淳于越在儿子死了以后没有再生一个孩子,而是一心一意把周禀当作亦徒亦子的弟子养。
周禀羞愧地低下头,讪讪不敢说话。
这时候淳于越深吸一口气,面色严肃了起来,他指着赵不息,看着周禀:“去向十五公主道歉。修书之事乃是陛下亲口所定,我等自当遵从陛下旨意,你这竖子安敢前来胡闹呢?”
“老师!”周禀有些不可思议。
他宁可死都不愿意丢了儒家的脸面,而如今淳于越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赵不息道歉,岂不是等同儒家给赵不息服了软?
淳于越却只是目光严肃的盯着他,眼中满是不可违背的逼迫,恍惚间,让周禀想起了自己十岁那年,没完成功课却和师兄串了口供,说是蜡烛倒了烧坏了竹简那天,那天老师也是用这样严肃的表情看着他和师兄的……
周禀觉得自己喉头梗住了,他默默站了起来,走到赵不息身边,双手高抬行了一礼:“是我无礼了,请十五公主……见谅。”
“那周先生如今可知道错了?”赵不息戏谑道。
周禀看了一眼自己腰背已经十分佝偻的老师,还是低下了一直高高昂着的头,“扰乱修书,是在下之错。”
赵不息又问:“那周先生的那三百本书?”
“老夫在老家祖宅中还有五千一百卷藏书,若是修书需要,老夫愿意都捐献给大秦。”默默在一旁看着的淳于越叹了口气,主动接过了话茬。
赵不息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多谢淳于公的鼎力支持了,那我修改儒家典籍一事?”
淳于越深深看了赵不息一眼,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诸子百家非我儒家一家,其他家的典籍既然可以修改,那儒家的典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修改的。”
他到底还是退了一步。
再坚硬的人也有柔软的地方,周禀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被淳于越抱回家养着了,淳于越可以不顾及自己的死活,可他再也承担不起六十多岁的高龄再失去了一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