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节
“凭什么她能进?我们不能进?”
一个身穿短褂的汉子一把拉住士兵, 跟所有难民一样,他的衣衫也破破烂烂,依稀可见前胸的刺青,身材精瘦, 肋骨往外凸, 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有那种饿了太久而呈现出的麻木感, 而是两眼冒着精光, 口似虎盆,鼻若悬胆, 端的是条好汉。
那士兵一时有些怵他,想要挣脱他的手, 竟然挣不开, 吓得结巴起来:“干……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吗?放……放开!”
其余士兵见情形不对,也纷纷上前来, 枪尖对准他们,局面一下紧张起来。
一名老者越过人群,按住汉子的手,那汉子虽满脸不平,但还是松开了士兵。
老者肤色黝黑, 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冲士兵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军爷,我们不是要闹事, 只是想讨个说法,您看看这些人, 都饿得没办法了,有的全家都死绝了, 要不是家乡遭了水灾,地被淹了,谁愿意背井离乡出来讨生活?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咱们不用全都进去,只要让一个人进去,向巡抚老爷陈说一下大家的难处,我们不是来吃干饭的,您别看这些人瘦得像骷髅架子,那都是饿的,只要让他们吃饱了,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六尺好汉,有的是力气,日后贵地要开荒下地、修葺城池,他们都用得上。”
士兵方才被一个饿汉子抓住还挣脱不得,本就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见老者态度软下来,他也就强硬起来,冷哼道:“谁不知道你们这些河南佬,最是好吃懒做,刁吝奸滑,抚台大人愿意一天施舍你们两顿粥,就是天大的功德了,你们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妄想进天津卫,做梦去罢!”
老者急得去拉他:“军爷,话不是这样说啊!”
士兵往他肩头一推:“滚远点!”
这一推顿时把老者推了个跟头,摔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众人这下乱作一团,有的要找士兵理论,有的要去察看情形,混乱之中,只听得一人高喊:“让让!让让!我是大夫!”
难民们赶紧让出一条小道,李大夫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来,见老人卧在地上,便将他翻过来,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铁青,用手在鼻端一试,已经断了气,再翻开眼皮一瞧,瞳孔也涣散了,他本就年事已高,又饿了许久的肚子,身子已到了强弩之末,这一摔便立时毙命。
李大夫摇摇头,意思是没救了。
一名少年扑在老者身上,悲声大哭起来:“爹——爹啊!你醒一醒啊!”
那士兵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推,就失手推死了人,慌得后退几步,难民们沉默地伫立着,无声地注视着这群士兵,目光散发出野兽般的凶光。
士兵们毛骨悚然,举着武器喝道:“都回去!再不回去,按反贼论处!”
少年哭得双眼血红,从老人的尸身上抬起头,咬牙道:“你们杀了我爹!我跟你们这群狗官拼了!”
说着疾冲上去,抱着一名士兵的脖子就咬,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士兵捂着脖子疼得哀声惨叫,旁边一名士兵将枪尖捅进少年肚子里,少年口里吐着血沫,四肢抽搐地倒在地上。
这一刻,所有难民心中积压的怒气到达了顶峰,如同引线被引燃,战争一触即发。
那刺青的汉子当先吼道:“乡亲们,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狗日的朝廷不把咱们当人看,老子今日反了他们啦!”
他挥拳揍上一名士兵,其余难民们也潮水般地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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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城,巡抚衙门。
巡抚罗汝章已经拿着那枚白玉蝴蝶,端详了半顿饭工夫。
沈葭站在下首,实在是等不及了,出声催促:“罗大人,你看完没有?”
罗汝章冷哼一声,将玉坠拍在案上,道:“给我拿下!”
两名士兵立刻将沈葭的胳膊反扭了,沈葭一脸茫然:“你干什么?我乃当朝太子妃……”
“住口!”罗汝章厉声打断,指着她道,“你竟敢假冒太子妃,还死不承认,罪加一等!给我杀了她!”
沈葭霎时如五雷轰顶,结结巴巴道:“不……我怎么可能假冒?我……我是真的,我夫君握玉而生,国朝人人皆知,他将他的玉切成两半,做成白玉蝴蝶,当作定情信物送给我,我们一人一块,他的玉世间罕有,仅此一块,任何玉也替代不了,你怎么能说我是假冒的?!”
罗汝章却不接这个话,而是道:“你说你是太子妃,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像个太子妃吗?我看你就是个异想天开的乞丐!”
沈葭争辩道:“我是被人拐了,才沦落成这个样子,罗大人,是真是假,你派人送我回北京便知。”
罗汝章冷笑:“太子妃被拐?我怎不知?天津卫紧邻着北京,快马一日工夫可到,为何我未收到文书?你的谎言破漏百出!”
这段话戳中了沈葭内心最隐秘的担忧,其实这阵日子以来,她也在疑惑,距离她失踪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为什么各级各地官府不见行动?为什么不发海捕文书缉拿陈适?就算不知道他是绑走她的元凶,那为什么始终没见到来找她的人?难道一国太子妃失踪,竟激不起一丝涟漪?怀钰呢?他不知道她不见了吗?还是知道了也装作不知……
不,他不会这样,他一定是远在河南,还没有收到信。
沈葭的眼泪掉了下来,用力挣扎道:“我就是太子妃!我的夫君是怀钰!他在开封府治河,你不信就把我送去他那里!”
“还敢撒谎!”罗汝章一拍堂木,“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满口胡言的女人杀了!首级传送北京!”
两名士兵都呆住了,没想到抚台大人这么草率,说杀就杀,冒充太子妃这样大的事,难道不应该先投入大牢审讯吗?万一杀错人怎么办?
沈葭趁着他们愣神的工夫,挣脱他们转身就跑。
罗汝章吼道:“抓住她!”
二十多名衙役一起追了上来,沈葭拼命地跑,才好不容易跑出巡抚衙门,她已经饿到四肢无力,却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否则她今生再也见不到怀钰。
可当她跑到衙门大门口时,她的力气就用尽了,双腿发软,一跤跌倒在石狮子旁,带她来的那名士兵抽出腰刀,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沈葭想爬起来继续跑,却没有丝毫力气,她用手肘撑着地,艰难地往前爬,却抵挡不了越来越近的死神步伐,腰刀在烈日下闪着森然的冷光,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心中呼叫着怀钰的名字。
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睛,困惑地望去,要杀她的那名士兵惊恐地瞪着前方,其余衙役也瞠目结舌,像被定在了原地。
沈葭顺着他们的视线回头望去,见到了令她毕生都难忘的场景。
一群士兵在前逃窜,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群手无寸铁的难民,他们饿得瘦骨嶙峋,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简直不像人,而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行尸,他们的武器不过是石头、破碗、还有他们的牙齿,而这些士兵手里都拿着长戈长矛,腰上配了腰刀,偏偏被这些老弱病残追着跑也不敢还手,因为这些人都饿疯了,饿红眼的人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他们追着这群士兵,如同豺狼追逐绵羊。
沈葭眼睁睁看见一个落后半步的士兵被一个老人抓着,活生生咬下半边耳朵,士兵捂着耳朵嘶声惨叫,而那名老人竟将血淋淋的耳朵生咽了下去。
“民……民变了……”
衙役们双腿颤抖,看着这恐怖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