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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政

 

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五日,西历一八七三年二月二十二日,两宫太后颁布懿旨,还政于帝,勉励皇帝“祇承家法,讲求用人行政,毋荒典学”,廷臣及中外臣工“公忠尽职,宏济艰难”。翌日,皇帝正式亲政,下诏“恪遵慈训,敬天法祖,勤政爱民”。

载淳摆开架势决心要大干一场,蕴珊在旁自是百般鼓励。只是他又要上朝又要批折子又要见大臣,她不愿去打扰,便是一整天一整天的见不着他。平日要么在自己房里看书,要么去两宫太后膝前尽孝。

慈安太后那里倒是轻松,不过是陪太后说说话;慈禧太后那里,则少不得受些冷目刺耳,蕴珊一一咬牙忍耐。

“天下有大勇者,猝然加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每每想起苏东坡,她心里便像多了一个同甘共苦的人陪她似的。

这一日午后,慈禧太后的懿旨来,叫蕴珊去慈宁宫大佛堂。

佛堂外头守着几个小太监,却不见日常随侍慈禧左右的总管李连英。见蕴珊来,为首一个小太监上前打个千儿,说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因一路进来未听见通报,梅香在旁道:“太后娘娘宣我们娘娘来的,劳烦你通报。”

小太监面露难色,向蕴珊道:“禀皇后娘娘,太后念经,这念到一半,奴才实在不敢打搅。太后先前倒是吩咐过,要娘娘来抄经积福。奴才们早将经书和笔墨纸砚都备好了,不如奴才叫人悄悄给娘娘将东西拿来偏殿,等太后念完经,看见娘娘已在抄经了,感于娘娘孝心,想来是喜欢的。”

蕴珊应允。

进了偏殿,只见这殿内空空。只有抬头一方匾,匾下一尊金佛像,一个香炉,另摆着几尊供品。

佛像前一张小几子,上头摆着笔墨纸砚和经书。小太监引了蕴珊进房就忙不迭地打千儿告退,脚步急匆匆要出去关门,梅香连忙叫住:“且慢,拿蒲团来给娘娘坐。”

那小太监不但不停步收手,反而急赶着关门,更从外落了锁:“禀娘娘,太后吩咐,叫娘娘虔诚抄写,抄完三份再出来。”

梅香欲阻拦,没来得及。

跟蕴珊来的其它几名储秀宫宫人就留在门外,却无人敢动,只垂首束手静默地站着。

蕴珊至此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得想起载淳偶尔提起从前慈禧太后心腹太监安德海时恨得牙痒痒的样子。虽然载淳没有细说,但想来那奴才大概是狗仗人势胆大包天,暗里给年幼的小皇帝吃过亏。

怪不得今日李连英躲着不露面。原来是不愿做得罪人的活儿。

都说他比起安德海要“厚道”,这难道便是他的“厚道”处么。

他倒是避开了日后皇帝问罪,可她呢?现在受太后之命来羞辱她的,是一个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小太监。

梅香是从小在蕴珊身边伺候,受蕴珊熏陶,性子是一模一样的刚烈,哪能看主子受得这样的气?当即就要砸门,被蕴珊轻轻喝止了。

拍门砸门,被人看笑话,徒增羞辱罢了。

“我便慢慢地写,权当练字,等皇上寻我。”她说。

梅香心疼道:“主子,他们是故意的。宫里哪处殿阁不铺地毯?偏偏这里不铺。还有这么矮的小几子,您只能跪着写,这……”说着便脱衣裳:“给您垫着,稍舒服些。”

蕴珊轻轻按住她的手:“他们随时可能进来,到时你衣衫不整,万一被寻了罪名撵出去,你让我在这宫里怎么过?我可只有你一个贴心人,正待与你相依为命。”

梅香听了这话,登时泪珠滚落,忙背开脸去抹泪:“主子恕奴婢失仪……在家时老爷太太把您当珍珠似地娇养大,现在看着您受苦,奴婢这心里……”

蕴珊抚着她肩膀,宽慰道:“来日方长,我也不会任他们欺侮,你放心。”皇帝已经亲政了,她想,她翻身的机会也慢慢近了。

蕴珊慢慢地抄经,写一写,站起身揉一揉膝盖,走动几步,休息一会儿,再写。

下午日头西斜,天色渐暝,这空荡荡偌大一间宫室里连一盏灯都无,就跟着窗外慢慢暗下来——不,因窗外点起灯笼,外头廊子上或许还亮些。

农历二月天,乍暖还寒时候,这屋子没有生地龙,暮色渐浓时,屋里便起了寒意。

“不写了。”蕴珊搁下笔,打算今日就此收工,刚要起身,却听得外面人声响动,灯影幢幢,有人开锁。

来人不是载淳。

却是李连英扶着慈禧太后进来。

蕴珊连忙扶着梅香的手,起身万福请安,膝盖却不稳,一时姿势有些难看。

“还没抄完?”

“回皇额娘的话,奴才写字慢,紧赶慢赶,也还没能写完。”

“放你娘的屁!”

蕴珊听了这句,怔了怔,迟迟不敢相信,这句粗话是从当朝皇太后口中当众说出。

皇太后却不等她怔忪,冷笑道:“你那左右开弓、双手写字的本事来?狐媚皇帝时写得,轮到为哀家尽孝时却支使不动?”

又搬了孝道出来。

如此,蕴珊争辩不得,只道:“奴才左手的字丑,怕写得糊弄了,待皇额娘不恭敬。”蕴珊实则是单用左手写的,但反正太后的人不曾在旁盯着她写,她便胡乱扯来做理由。

慈禧太后面如寒冰,神情不见一丝温度,只冷冷吩咐道:“抄不完,明日下昼再来。明日若不能将今日的份一同抄完,你就在这过夜,不用回去侍寝了。”

蕴珊只得答应着。

临告退时,见小太监们将殿内点了灯,铺了毯,摆了正经桌椅。

回去路上梅香安慰道:“好在明日主子就不用跪着受累了。”

蕴珊暗叹这丫头心思单纯:太后叫人当着她的面收拾屋子,明摆着是要赌她的嘴。等她待会儿见着皇帝,诉苦容易,可等皇帝为她伸张时,闹到太后这里,便无物证。而人证——恐怕这宫里除了她从家里带来的梅香,无人会为她说句实话吧。

载淳回来,蕴珊便暂时没有提起下午的事。

晚膳后,载淳说要两人一道练字。

蕴珊问道:“皇上今日怎有闲暇?折子都批完了?”

载淳有意显摆道:“我做得手熟,已批完了。”

又写字给她看。

蕴珊细细看了,夸他字有长进。载淳嘴里不经意间漏出一句:“整日写几百遍‘知道了’,能不长进么。”

蕴珊起初还没觉得蹊跷,只半开玩笑地说:“当今世界日新月异,光是各通商口岸跟洋人打交道,每天都有不知多少新事情发生,皇上怎会只写‘知道了’?难道连一句旁的话都没有么?若是大臣们之间有争执,皇上也只写‘知道了’,做个和事佬么?”

载淳一时被问住,支吾道:“也写别的。”

一对夫妇,已朝夕不离地相处了五个月,他说的是真话假话,蕴珊怎么会瞧不出?她当即便问:“莫非皇上每日批折子,就只是写几个‘知道了’,虚闲应事么?”

载淳生怕她失望,连忙道:“我议政批折子绝无应付,都是听军机大臣们参详过,才吩咐旨意下去。只是实在没什么新鲜事情。各地都是照旧例办事,折子奏上来,我也只是叫他们继续照例做去。地方督抚坐大,视朝廷诏令如无物,朝廷要他们报账,要四柱清册的明细,个个拖一两年都没动静,最后只交上一张单子来应付。理由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冠冕堂皇。我早已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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