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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陨(一)

 

蕴珊来时,他已大去了。

纵然早就预料到他的结局,当他真正成为一具尸体蒙着明黄色的殓布摆放在她面前时,她还是浑身被抽去了力气,腿脚一软,瘫倒在了床边。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到现在也不能原谅他。

可那不代表她已经不再爱他。

他曾那么真挚热烈地爱过她。

他给过她那么多的宠爱和快乐。

他曾经那么鲜活,那么朝气蓬勃。

他曾是这宫里的一个活人,凤毛麟角、吉光片羽般的美好的活人,如今连他也死了。

这皇宫于她而言,彻底成了一座堆满了死人的阴寒陵墓。

蕴珊掀开一点殓布,才只看到他耳朵和一点鬓角,便连忙放下手,不敢再看。

那张脸曾经白皙漂亮,如今已看不出过往一点痕迹,布满了或红或黑的脓疱疮疤,就连耳朵上的皮肤都未能幸免。

她不敢猜想他生前最后的日子受了多少罪,一想,便仿佛那些疮都长在了她身上,令她痛不欲生。

他没有真正的遗诏。

他的遗诏草拟成的当天,就由李鸿藻拿给了慈禧太后。太后当着李鸿藻的面将遗诏撕得粉碎,踩在脚下。

“载淳……”她伏在他遗体旁,极小声极小声地对他耳语道:“我怀上了咱们的孩子。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在禁足之中,发现月事未来,起初将信将疑,但又不敢诏太医诊脉,怕太早走漏消息,直拖到现在孕满三月,她才确认。

就算告诉他,就算他活着,他也未必能帮上什么。他活着时,尚且护不住她,遑论她腹中胎儿,那么脆弱,那么易死。

若流产,她便从此在宫里是个没用的人,与前朝后宫都不相干,一辈子任两宫太后摆布,纵然能苟且偷生,生亦何欢。

若孕育这孩子,或许顷刻间便把自己的命搭上——听说慈禧太后有意立胞妹与醇亲王之子载湉为储,若她在此大事上违逆太后意思,太后绝不会留她性命。

怕死么?

比死更痛苦的事,她已经历过了。

进宫以来,处处委曲求全。如今,就算死,她也不想再屈从。

最后一搏罢。就算不为他,也不理会什么江山社稷,就算只为了她自己,为了她阿鲁特·蕴珊,最后一搏罢。

皇帝大殓后,梓宫奉于乾清宫,设几筵,最初三日,每日三设奠,王公大臣、公主福晋等皆诣几筵前哭临。

这是她难得能接触前朝大臣的机会。

她要尽快。

听闻慈禧太后已经拍电报飞调李鸿章淮军入都了。

第二日,腊月初六,蕴珊一身缟素,至几筵前行礼。两宫太后也在。举哀毕,众人欲散去,蕴珊道:“两位皇额娘、诸位臣工,且慢。国丧之际,上天垂怜,大行皇帝一脉并未断绝,本宫察觉已有三月身孕——我大行皇帝尚有血脉遗腹!”

这一句如平地炸开惊雷。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又去看两宫太后。

因两宫太后不知蕴珊有孕,此刻皆是大惊。

慈禧反应迅速,强作镇定,端着脸色道:“太医院未曾诊症,皇后想必是哀伤过度,失心疯了。来人,护送皇后回储秀宫去。”

蕴珊踉跄几步躲开左右来抓她的手,至众人面前,伸出手腕道:“五皇叔,六皇叔,诸位大人中有识医术的,不妨为本宫把脉试试看。”

奕誴与奕訢对视一眼,奕訢尤有犹豫,奕誴知道事态紧急重大,忙说声“臣冒犯了”,一把搭在蕴珊手腕寸关。

“确是喜脉!”他含泪大喜环顾诸人道:“大行皇帝有后!大清后继有人,确是喜脉!”

蕴珊似得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亦含泪向众人道:“大行皇帝遗嗣事关重大,本宫绝非诳语,若列位臣工不信,尽可来试过。”

旁人怕得罪太后,不敢明确表态,唯有大理寺少卿王家璧上前叩一个头,禀道:“微臣亦粗通医术——”

“够了!”他刚要抬手,听得慈禧太后怒喝道:“不成体统!堂堂皇后,在此抛头露面有失庄重也就罢了,男女尊卑有别,不按祖宗规矩叫宫中太医请脉,四处叫大臣来!”

“皇后也是大悲大喜冲昏头脑,才冒失些。”慈安太后开腔道:“皇后回宫歇着罢,养胎要紧。”

蕴珊知道今日不打招呼便公布有孕,已经得罪了两宫太后,她不想把慈安得罪得太狠,便道:“蒙皇额娘宽宏大量,是臣妾冒失了。臣妾回宫后,必小心谨慎养胎,衣物饮食样样小心,决不轻举擅动、做任何有伤皇嗣之事。”最后这句,是说给百官宗室听作见证。走出几步,又回头向百官郑重道:“前朝大事——大清江山,便托付列位臣工了。”

回到储秀宫,果然又是软禁。

慈禧和慈安两人心照不宣,一同回了慈宁宫。

先说起载淳,各自都撒了几滴泪,然后便说起立嗣的事。

慈安道:“如今既然皇后有孕,便如恭亲王所说,立嗣不必急于一时了。虽此时不知男女,六个月后自有分晓。你我姐妹二人暂时垂帘听政,前朝也照旧交他六皇叔打理着便是。”

慈禧抹着眼泪道:“皇儿有后,妹妹自是高兴,可姐姐,将来你我老姐妹在这宫里,可怎么过?”

慈安道:“妹妹何出此言?”

慈禧坐近些,握着她手道:“我的好姐姐,你瞧那阿鲁特氏,心里的主见比谁都强。先前做小媳妇时便是个轻易不肯低头的犟主儿,跟妹妹我顶嘴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且不论,妹妹我看在姐姐面上不跟她一个小辈计较——单说姐姐身份如此尊贵又是她表姨,何时吩咐她一句话她立刻乖乖照办来着?她总有自己的主意。今日这一出,就更不用说了。她做皇后时尚且如此,若她真生出嗣皇帝来,成了太后,垂帘听政,咱们老姐妹只能抬上去做太皇太后,一分实权都没有,反成了她手底下的人,到时候咱们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

前铺后垫,最后一句话,直戳在了慈安的心窝子上。

多年共侍一夫,又多年共治天下,慈禧算是摸透了慈安:明面儿上慈爱宽仁,真到了要命的节骨眼儿上,未尝狠不下心来。

阿鲁特氏确实不好驾驭。慈安自忖。

相比之下,慈禧虽然有野心,但这么多年都未曾跳脱出她手掌心,慈安自以为能拿捏得住她。

而这位状元的女儿,载淳还在时便常以朝政劝谏,颇有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味道,看来对朝堂是上心的。以阿鲁特氏的才干,再加上来自娘家的支持,日益衰老、精力不济的两宫太后真未必能掌控她。

慈安不想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十四年来,看似慈禧当家,实则她才是最后的话事人。

垂帘听政,呼风唤雨,她尝到了皇权的滋味,这味道过于甘美,她舍不得放。

咸丰爷在世时固然待她好,守寡的日子固然苦,但若让如今的她在活着的咸丰爷和咸丰爷死后留给她的“御赏”玉玺中间选一个,她毫不犹豫选后者。

区区一个阿鲁特氏,只是表外甥女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载淳殁了,阿鲁特·蕴珊于她而言,已经没用了。

慈安支持了慈禧的决定。

下午两人便在养心殿共同召见了王公大臣,命人传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详,一等公奕谟,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军机大臣宝鋆、沉桂芬、李鸿藻、总管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桂宝、文锡,弘德殿行走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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