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第116
不及半刻,几案左侧有侍婢奉匜。谢宝因把嘴里已被嚼烂的亭奈果肉吐净后,厉声询问堂上众人:“女郎今日都与谁有过接触?”玉藻也从堂外进来,低头报君:“李夫人清晨曾带女郎去过二夫人的屋舍。”谢宝因眼眸微垂,呼吸渐重。袁慈航在四月诞下了一名郎君。李夫人来时,尚不明白是何状况,待听媵婢陈述完,笑而答之:“你如今是博陵林氏的宗妇,膝下怎能无儿郎,吴郡曾有世家夫人带家中女郎去生男之室,于无意中从盘中带回樱桃给阿母食之,乃生男子。”谢宝因突然无力起来:“阿娘也是如此与阿兕说的?”李夫人坦然无愧的颔首:“女郎随你这个阿娘早慧,大人所说,她已皆能明白,无需费心,孝心亦然。”早慧。随她。谢宝因笑然,唇畔轻弯的那抹弧度中含着难言出口的悲哀:“仅此一次,还望夫人日后勿要再行此事。”李夫人只觉她的善心足以感动人:“我听闻郗夫人已对此有所不满,难道你要以后日益失意,最后不得宠爱,因心生怨言而被厌弃?就如我一般?”谢宝因向东怒视,然而浓长似鸦羽的长睫却轻轻一颤,言语间竟是浓浓哀戚之意:“如夫人哪般?”玉藻迟速劝阻:“夫人慎言。”李夫人在诞下孩子之后,阿郎便极少再去看她,恰逢女君那时又诞下六郎谢晋渠,妇人就以为根源在她所诞是女郎。这是她痴狂的原因,或也是女君内心难以愈合的伤。谢宝因看着盘中被嚼烂的果泥,心中一片汪然平静,寂然澄清:“不论是女郎或是郎君,我皆会宠爱,视为珍宝。我不需我的孩子带着这种冀望诞生与活着,也不要她们平生就如此过完,更不希望她们一生都心怀‘父母并不为我的诞生而喜’的抑郁之情,若林从安因此有侧室之子,有所新宠,我必会让之,绝无怨言。”李夫人最后拂衣而去。一直侍坐右侧的媵婢在去置换鑑中的坚冰时,与同为从渭城谢氏而来的媵婢玉藻私语了几字。玉藻惊恐的看向于尊位跽坐的女子。鸡鸣刚至,郗雀枝便来到居室门扇之外,细心询问侍立于此的侍婢,妇人今日安否,举止言行皆恍若亲子儿妇。礼佛时,又与妇人一同跪于香坛,竭尽虔诚。待诵完经,漏刻已浮数刻,将至清晨。郗雀枝先一步于蒲席上起身,漫步至烛架前,从侍婢手中拿过香火,去佛像前点燃,然后横置于掌心中,以拇指与第二指中间托住,朝妇人深深一拜。郗氏垂下于胸前合十的手,睁眼看神佛,接过香火,祷祝完后,递给侍婢去供奉于佛前炉中,随即走去左右两侧的灯架前,续点长明灯,随即出殿门:“卫罹与他长兄即将归家,你也已出孝期,不日便可与高平郗氏讨论你们成昏之事,我今已向阿弥陀祷告,祝愿林氏能如螽斯羽,诜诜兮,振振兮。”郗雀枝侍立在妇人右侧,双手恭敬落在身前:“谢夫人与袁夫人皆已诞子,三姑不用多忧。”步过甬道,郗氏于堂上北面的食案前入席,整理好容服后,嗤呼不喜道:“谢氏迟迟未诞嫡长子,如何不忧?”郗雀枝在东面的食案屈膝席坐,臀刚落在双腿上便听到妇人所言,沉默少顷,疏缓进谏:“昔日黄帝子孙蕃育,盖由妾媵众多[5],或可广纳淑媛。”见兄女还未嫁为儿妇,便开始为自己解疑释结,郗氏意知满足的朝她颔首而笑。二人其乐融融欲进食时,侍婢低头而入:“夫人,医师来报女君此次诊治的结果。”关于宗子,身为君姑自要知晓过问。郗氏执起象箸,露出未能用朝食的不悦之色:“命他在外等候。”侍婢也对答唯唯,恭敬而退。一人疾速行过地板,咚咚的走路声便似战场鼓点。那人停下后,朝尊位揖了一礼:“谢夫人此胎乃横产,生产时需万分小心,要有医师侍在左右两侧,以保安全。”郗雀枝闻而抬头,振奋的注视着堂上。郗氏依然是常例询问:“孩子可无恙。”医者怔住。郗氏音调加重:“孩子是否无恙。”高位者的质问,使得医者战慄拜手:“安然。”闻听后,郗氏面容平淡的挥退此人。最后,命侍婢捧来佛家经典。一切如故。【作者有话说】[1]甘棠:即杜梨,高大的落叶乔木,春华秋实,花色白,果实圆而小,味涩可食。→《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三国吴陆玑疏:“甘棠,今棠梨,一名杜梨。[2]鸣蜩:蝉的一种,出自《诗经》。[3]西晋左思《蜀都赋》。[4]亭奈:梨。[5]出自二十四史《魏书》。
子姑待之湿润的砖石之上, 浅浅积着清澈见叶影的洼水。两侧青草勃勃,白蚁成群绕高树。忽又有踏水声传来,接着洼水激起白花。一人, 两人。他们上阶后, 右转入相通楼宇重屋的甬道,疾步走过数根圆柱,抵达这处屋舍群中最大的一间居室。但又在室外停下。由随侍先入内见告:“夫人,高平郡那边派遣了使者而来。”萧氏坐在编有绮纹的竹席上,头上只有简单的金饰, 靠着身侧的凭几,面南而望庭院, 享用着侍婢用扇送来的冰凉:“为何而来?”随侍如实应答:“只说是阿郎所命令的。”萧氏闻言,掌心撑着凭几,慢慢正坐。自前朝伊始,天下权势的分配便始终在变, 以往能在天下这盘棋局中与各方势力的郗氏如今却急需用女郎婚姻来重新与其余士族架构起一条共同利益,试图重入权势纷争,使宗族昌盛。此次与博陵林氏的婚姻便是一次时机, 郗家尤为看重, 且家中最小的郎君已及冠,听闻上扬郡掌管兵马的郡长史之位将要空置, 士族都已虎视眈眈,其欲逐逐。郗家也不例外。只恐是为了此事来催促的。她屏气以待:“命他进来。”随侍应诺。待室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随即又响起。萧氏转头向西看去。使者径自走到妇人面前, 一手撩起下裳, 而后利落低头跪下, 双手奉上手中的一根尚还泛着青色的竹简:“夫人。”萧氏心切的伸出右手直接夺来。见状, 旁侧的随侍亦十分机敏的观察着妇人神情,然而却见夫人竟面有悦色。不过转瞬,萧氏手肘一折,掌心落在身前,顺势也将尺牍所书遮掩住,笑着与使者言道:“我还需与谢夫人、郗夫人辞别,你且先在建邺寻处馆舍住下,明日再随我的车驾一同回高平郡。”使者不敢推却,应下“唯唯”后,欲要往外退去。但刚至门口,又见一人。他连忙揖了一礼:“女郎。”郗雀枝望着这人思量少顷,意识到他是郗氏的家臣后,颔了颔首,而后昂起头颅,迈步径直走过。入到室内,她又恭顺的行礼:“阿母。”萧氏倚着漆几,手指无意识的抚摩着竹片:“今日怎么归来如此早?”妇人似和悦似审问的态度,让郗雀枝一时难以分辨其中喜怒,屏息良久,不敢复言,最后只好告知:“三姑说外兄不日将要归家。”此话的含意便是不日将能成昏。不知为何,萧氏竟叹息一声,然后将手中尺牍放在身下所坐的席面之上:“那便好。”郗雀枝眸光流转,为人却愈加谦恭:“儿还有事需阿母教导。”然萧氏不以为意:“但说不防。”郗雀枝闭目,再三思虑,终开口言道:“敢问阿母,儿的亲母卢氏究竟是因何而丧命的?”萧氏眯起眼,注视过去,这女郎的所言已都不需多想便可知是在侮辱于她,满腔怒火瞬间积攒在心里,切齿反问:“你疑我?”感应到妇人的怒气,郗雀枝迅速俯身,以额触地:“儿不敢。”萧氏心知眼前看似平日篤谨孝道的姪子,实则内里有着杀不尽的野心,对权势名利充满了过分的贪欲之念。如今有此一问,绝非兴起。妇人冷笑,表露出父母威严:“不敢?那你此问是何意?”无论何时何地,父母永远都是抑制子女的一方,郗雀枝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不敢抬起头颅。萧氏却对她事事都详尽,明白此态非恐非惧,抬手命左右随侍即刻退出后,厉声道:“说。”郗雀枝清楚的了解一个事实,若要成事,她便必须铤而走险,在屏息过后,徐徐开口:“不敢愚弄阿母,今日我从医师那里得知谢夫人乃横产。”萧氏看过去:“所以。”郗雀枝直起伏地的上半身,以跪姿示人:“若我为女君,一定让高平郗氏的子弟前来国都。”“横产在生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