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ZR中文网
JZR中文网 > 生锈 > 第十章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十章

 

写了两页,从她的艺术成就写到个人生活,还起了一个极具耸动性的标题:消逝于婚姻的歌剧女王——离开舞台的第七年,她终于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

孟决记得,那天的鲫鱼汤没有加盐,喝在嘴里,没有一点味道,还飘着股淡淡的鱼腥,孟决喝了半碗就喝不下去了,孟鹭没说他什么,自己默不作声地喝完了一锅,甚至在孟决回房写作业之后,还喝干净了他剩下的半碗。

没过多久,北京的各大工厂开始响应市场浪潮,进行改革重组,服装厂也不例外,孟鹭同她几个工友一齐被迫下岗了,不过几天,孟鹭被他们原先的厂长介绍给一个私人剧团,继续做舞台演出服,从那之后,孟鹭开始很少睡觉,抽很多烟。

后来孟决没有再见过那卷报纸,直到孟鹭患肝癌住院,他给孟鹭做饭,打开冰箱门,在冷冻的夹层里发现了那卷潮湿古老的报纸,页角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他看到孟鹭用蓝色的钢笔在报道背面写下三个悔字。

最后一个悔字的两点把报纸戳了两个洞,蓝色墨汁狰狞地在报纸裂口洇开了。

孟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般的事情,他心里隐隐感到了恐惧,过往十几年陪在他身边,爱护他照顾他的那个女人,一夜之间,因为有了他不曾了解的过去,而变得陌生。

他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灶台,拧动燃气,末了,又突然从火光里把那飞舞的纸叶夺了出来,摔在地上,几脚下去,只留下个黑乎乎的半截草纸。

--------

原野说曲漫是他杀的,对于这种说法,等孟决完全反应过来之后,并不那么令他感到意外。

烧报纸前,孟决把那篇报道从头到尾看了不下三遍,报道上写,曲漫是在家里跳楼的,原家的园林别墅也就三层,只是吊顶比一般的建筑高一些,但跳下来也不至于当场摔死。

所以她跳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死,可能是因为颈椎骨折而无法呼吸,也可能颅脑损伤大量出血后休克。总之,她有时间去面对自己生命的流逝。

但对曲漫来说,死亡并不是宿命般的结果,而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离开舞台的那一天,她的死亡就已经开始了。

坠落带来的身体上的破坏和流血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而原野不能理解,他那时候只有六岁,六岁的杀人凶手,能做些什么呢?

孟决猜他恐怕只是什么都没做。

于是他带着笃定的语气问,“你看到了,是吗。”

孟决感觉到原野在他手掌覆盖下的身体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孟决又问,“你刚才梦到她了,对吗。”

他轻轻地出声,模样生怕惊扰了丛林里的野兔,于是乎,野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残酷地猎捕。

原野怔住了,他看着孟决不动声色的脸,这张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震惊、厌恶,也没有发出质问,只有平静的反问,甚至算不上是反问,他只是在陈述,而陈述之后是绝对的安全。

他听到孟决叹了一口气,搂着他后颈的手使了点劲,拉着原野的头靠在了他宽敞的颈窝,那里很热,很饱满,算得上是热气腾腾,充满生机。

孟决对他说,“别怕,别怕,都过去了。”

他的话有一种延迟的磁力,也有一种熟稔的哄骗。

在话音落下很久之后原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于是他表情呆滞,茫然地张了张嘴。

他听见自己说,“她看到我了。”

他的反抗完全失效,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他又说,“她在看我。”

他说,“她在笑。”

孟决的手动了动,移到了他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好像他只是一个在兄长面前撒娇的小孩,而不是那个对死亡冷酷漠然的旁观者。

原野抖了抖,阖上眼睑。

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漠然和恐惧,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可孟决理解,孟决理解,还叫他不要害怕。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在无比寂静的房间里,原野听到孟决最后说,“这不是你的错,不是吗?”

那只手静静地落在原野头上,不再有动作,透明的泪水从原野的眼角快速滑落,短暂又无声地洇在孟决的脖颈上。

孟决接受了他,他无法接受的自己,被孟决接受了。原野头脑中被这样的念头剧烈地充斥着,一时无法抽空辨别真假。

但不管是真是假,孟决接受了他。

晚上原野留在了孟决的房间,他在里侧沉默地睡着,在孟决的目光里睡着。

在梦里,原野觉得孟决的床比他的床要宽大,也比他的床要柔软,他甚至在上面听着肖邦的圆舞曲,跳起了一支维也纳。

其实原野早就忘了曲漫长什么样,事情发生的那年他只有六岁。

印象中只有红色的唇和红色的血。

和他无法自控的陌生情绪。

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却像敌人一样来回周旋,眼里闪动着恨意和关切。

曲漫会去她的小楼里找来年代久远的录像带给原野看,那是八二年国剧院对歌剧《托斯卡》的复录,二十出头的曲漫像鸽子一样自由,古老的录像带都无法削弱她扑面而来的生命张力。

普契尼的歌剧她演过不少,唯《托斯卡》和《蝴蝶夫人》最出名,也唯这两部最生动。

曲漫抱着原野坐在她腿上,神经质地指着电视画面里那个明艳动人的年轻女人说,这是妈妈。

原野瞪着茫然的双眼说,不是妈妈。

曲漫的耐心只够问一遍,为什么不是妈妈。

当原野的目光在两张脸上来回逡巡之后答道,就不是妈妈时,脸上会挨上一到两个狠辣的耳光。

然后曲漫又会心疼地摸摸她刚打过的地方说,妈妈不是故意的。

如果原野太长时间没有反应,曲漫就会低声啜泣起来,她的眉眼会皱成一团,短时间内无法展开。

原野在对童年印象中,总夹杂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哭泣,时长时短,时浅时弱,有时是因为他,有时不因为任何事情。

有一天原野又重新翻找出那个被原樾藏起的录像带,看着某天在镜子前涂上鲜亮口红的曲漫,他自豪地举着录像带小跑过来,脸蛋通红地说,是妈妈,就是妈妈。

曲漫从镜子里拧身看他一眼,口红晕开了,她抽出他手里的录像带,狠狠砸在地上,尖利道,不是我,这不是我。

录像带磕碎的一角划过原野的眼睑,血又流了下来。

原野呆滞、茫然地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看到曲漫从他眼前一跃而下的时候窗外正晴空万里,他坐在书桌上认真画画,用最深的蓝色画花朵,用最亮的红色画流水。

听到风中的响动,原野才抬起头,用胳膊撑在书桌上,隔着窗子朝下望去。

花园里的广玉兰被工整地修剪过,在花园中央的水池旁,他与那只坠落的蝴蝶久久对视,她蜿蜒的红色翅膀越伸越长,然后慢慢地变形,扭曲,化为一摊宁静的液体。

原野坐下来,又捡起半截的红色颜料块,在苍白的纸上漫无目的地扭动着,脸上的神情依旧呆滞、茫然。

那是个极其平静的午后,风吹动树叶,树下有麻雀啄食,行人们安静又一言不发,和很多年前曲漫第一次遇见孟鹭的那个下午一样平静、悠长。

1982年夏,《托斯卡》的首演圆满落幕,曲漫站在最中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