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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微式微(三)

 

张羡钓回来后,客房的油灯直点到了半夜,似乎真的有一场酣畅的长谈。

要知道老头子一向注重养生之道。如此行事,可以用破天荒来形容了。

他乍见到素商时,神情十分奇怪。不像惊讶,不像喜悦,而是带了丝犹疑的无可奈何。

一老一少,彼此间言辞尊重,的确给人以故交之感。然而张羡钓名士风流,个x又fangdang不羁,天底下能让他拿出这种态度来对待的人,恐怕十个指头都数不出来。

素商就像一个连环计。刚解开她身上一个谜题,紧接着便陷入下一个。

程俭吹灭自己的读书灯,闭目躺回床上。算了,反正不关他的事。

翌日清晨,霪雨终于肯消停上半刻。少年郎君手执一把扫帚,将庭院中满地的竹叶归拢到一处。他的身姿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发带安然垂于身后,一如剑形的叶片,滴落下雨后碧se。

“为何要收集这些叶子?”说话者自然是素商。她已经看了他一会儿了。

“用来做‘淡腿’。”程俭埋头做事,好像未受她的目光打扰一般。

素商忽然道:“是‘味在淡中取,香从烟里生’的那个淡腿么?”

“你吃过啊。”程俭暂时停下了动作,扫帚立在身侧,回首来看她。只见少nv伏坐在窗牅边缘,另一只手轻托着下巴。似乎昨夜休息得不好,整个人都透出一gu春意迟迟的惫懒。

“只是在书里读到过。取竹叶的余烟熏烤火腿,以得清香味。”

程俭点头说:“嗯,差不多就是这个做法。”

说话间,他留意到素商头顶上端正的瑙冠。不知何故,眼前随即浮现出少nv如瀑的青丝,并缠绕其间的鎏金梳篦,轻柔地一泻而下,撩起掌心中噬人的痒意。

她不是宣称不会盘头的么?兴许,是甘罗那个小丫头的手艺吧。

“甘罗让我带话给你,夸你做的香椿拌豆腐很好吃,她有点开始喜欢你了。”

程俭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我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顺便赎回我的梨。反倒是你的说客事业,进展得如何?”

“出师不利。”素商平淡地回答:“昔日刘玄德请诸葛孔明出山,尚且要三顾茅庐。眼下我才一顾而已。”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倒是从张先生处,听来几桩关于程郎的逸闻。”

“譬如?”

“譬如,你如何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怎么连这个都告诉她了?程俭忍不住皱眉。老头子,不然就是嘴巴太松,不然就是对素商太信任,陈芝麻烂谷子也要翻出来说。

八岁那年,他还在以远房亲戚的身份,蹭着杨家的蒙学。在地方上,杨氏虽然称得上显赫,但程俭的母亲杨蕙,仅仅是杨家的旁支末裔。按理,他是没资格到杨家就读的。然而杨蕙练得一手好绣工,是蜀地远近闻名的绣娘。她以一副巧夺天工的锦鲤戏水图作束修,叫杨氏本家人再说不出半个“不”字。

一日,许多蒙学外贴出招纸。上面只有一句话:“今有共买物,人出八,盈三;人出七,不足四。问人数、物价各几何。”程俭上学前多看了一眼,顺手将答案记于其下:“各添一文,总价盈七,则人为七。人数既知,可得物价矣。”

当天下课后不久,程俭便从杨家的学生,转而变为了张羡钓的学生。

“张先生,处事还是这么随兴。”素商叹道。

程俭笑了笑:“那时我也有些天真,虽然不知他来历,但只听他说,从今以后可以不必再去杨家读书了,立马就点头。母亲为此还冲我发火,直到打听到他是谁,才勉强消了气。”

素商问:“这便是你得罪杨家的缘由?”

“我得罪他们的地方很多,也不在这一件了。”

素商专注地凝望着他,若有所思。她安静下来时,气质愈发显得出尘,宛如兀自开放的空谷幽兰。

她重新开口道:“你。”

向来只有程俭拿捏别人,没有别人来拿捏他的。他无言地望着少nv无暇的面容,只觉此人道行颇深,深不可测。

“无功不受禄。这点小事,还是不麻烦素商姑娘了。”程俭试图婉拒。

“我正有一事要拜托程郎。”

“我不会帮你盘头的。”

话音刚落,两人都不禁默了一瞬。公堂之上,程俭以辩才见长,此时却深恨自己嘴快。半晌,方才听素商以清冽的嗓音解围道:“我听说,课业之外,程郎还兼作讼师。我对这个职业很感兴趣。倘若我逗留期间,有人为官司找上门,能否让我参与一二呢?”

“只要案主没有异议,这个倒没什么难的。”程俭隐约松了一口气。

“多谢。”见目的已成,素商从坐榻上起身,臂弯间的罗帔顿时如灵蛇一般滑落,“作为报答,我必定会尽心评阅程郎的文章,襄助程郎早日高中。”

程俭愣然,猛一拍脑门,心内直呼中计。

然而,少nv的倩影早已消失在了窗后。

大魏朝开科举,迄今不过十数余年。在闭塞些的州县,许多人还视之为新鲜事物,只闻其名,而不知其全貌。

程俭的母亲杨蕙,能谋善断,兼有远见卓识。甫一得知天子下诏,称“闾阎秀异之士,乡曲博雅之儒,亦可随其器能,擢以不次”,便设法与本家交通,让程俭和杨氏子弟成为了同窗。

也正是在杨家,年幼的程俭初次懂得,门水平要b诗歌高过一筹,固执地不愿练习四六t骈文。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还得了个“文采欠佳”的评语。

虽然不可抗力因素居多,程俭也并不以落有些讪然。

因而,当道姑打扮的少nv前来履行约定,一篇篇翻阅他的习作时,程俭久违地生出了丝紧张。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目光却时不时向对面飘去。照老头子的说法,世间诗赋文章,如果入得了她的眼,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入得了天下之眼了。

“唔,”素商终于出声,“以恶补一年的功夫来看,还可以。放在历年省试中,算及消磨时日了。”

这位nv郎敷衍起人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她拎起纸张一隅,打量道:“不过,为什么写得这样挤?纸上还有很多空白。”

面前的一沓纸上,每一页都只写满了右上角角落,如同豆腐块一般,墨迹又小又密地挨在一处。

“这个啊,”程俭故作老成地轻叹一声:“就算是为了应试,骈四俪六的,写多了也怪恶心,g脆写小一点,眼不见为净。不要的纸也可以送给村子里的小孩练字。直接送新纸,村民们不乐意收。”

素商从纸页的另一端探出脸来:“你考虑得挺周到。”

她这副模样,颇有点像一只毛皮雪白的狸奴。

“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文坛风气如此,当然会反映到科考中。要革除科考中浮虚之病,恐怕还得从文学处改弦易辙。”素商放下了手中的纸页,若有所思。

她的面容,充满了与年龄不相吻合的笃定。三两句话,宛如只是宕开闲笔,但因了那份笃定,又令人不禁感到,闲笔也有闲笔的分量。

“有没有写得顺畅一点的文章?”她抬头望着他。

“有是有,不过很容易又得一句‘文采欠佳’吧。”

素商正se道:“我以我手写我心。若是写作者自己都觉得顺畅,文章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程俭只好将另一个藤箧拖了出来:“随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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