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
我的房间在三楼尽头,挂着我的名字和职称。我换上一件套头的绒衫和粗布裤子往门口走,李好好一路都在发出嘤嘤呜呜的怪声表达着她的抗拒。
但还没到和她算帐的时候,我走到一半上了四楼,进入循环间,查看酸雨的数据。
还好。
支开雨水收集器,设定时间两个小时,查看了剩余净水量还够使用半个月,关上循环间。
关门发出砰的一声,李好好猛地哆嗦了一下,我回过头,她开始交代:“我睡不着,我就钻进去看。你的抽屉没有锁。”
“是我的错?”
李好好点头,心安理得地把锅扔在我身上:“你没有锁。”
“看见什么了?”
“工作日志。”
“仔细说说。”
“有一些字。”她掰着指头开始回想。
是的,工作日志当然是有一些字……纸质的文件就是这样,无法把声音和视频放进去。
她开始掰第二根指头:“有很多不认识的勾勾。”
是数字,她能认出单独的二十以内的阿拉伯数字,但凑在一起她就头晕脑胀不太认识了。
第三根指头一掰:“夹着彩色的纸,上面有一隻鸡。”
我回想了一下。
她认识鸡。
昨天起风之前,总部的补给送到了,一些书写的纸和两瓶墨水,一些食物。收走了上一季度的报告和样本。
食物被我封存起来之前,我看到一隻真空包装的整鸡。
那是李好好第一次迎接补给,非常兴奋,围着我转了好几圈。
于是那隻鸡就随意加了热,囫囵个地出现在了餐桌上。
在从前,这隻鸡不能算是稀罕的东西,熏鸡,扒鸡,烧鸡,烤鸡,卤鸡……这隻,像是战前的库存,不能细看保质期。掀开看,咖喱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因此不知道鸡本身的品质。
李好好第一次嗅到咖喱的味道,咖喱把她香晕过去了,趴在桌子上对着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问:“什么?”
“鸡。”
很好,她昨天在我的工作日志里见到了鸡。
我打开房门,李好好要跟着我进来,我回头一指,她僵硬地立正,站在我划出的那根线上,蠢蠢欲动地往墙上贴,抬起脚——
“李好好。”
她知道我一喊这个名字,性质就会严重起来,缩回去,双手背后,那双金黄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打开抽屉,锁没有被暴力破坏,是我自己忘了。
一本厚厚的工作日志,比a4纸大了一圈,汉语词典一样厚,我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它颇具分量,不知道李好好怎么把它悄无声息地搬出来偷看还没有吵醒到我的。
人证物证都在,李好好逃避现实,抠住了门,把她自己关在外头。
我打开工作日志,很容易就找到那张照片。
拉开门,把照片指给李好好看。
李好好高兴地指着照片:“鸡。”
我在我的工作日志里夹了一张照片,是除了我的身体之外,唯一能留到战后的东西。
是很旧很旧的,古老的东西。
那时我五岁,踩着凳子趴在柜子旁边去抓猫。
猫蹲着,把四隻爪子藏在身子下,尾巴扫在前爪上,微微眯着眼。
看我不动,李好好激动地戳着猫:“鸡!”
“它是鸡吗?”我问。
李好好确信:“是的,这里是腿,在身体下面藏着,有一条长的,从这里绕过来。”
她指着猫的尾巴:“鸡脖子,难啃。”
又指着猫的脑袋:“屁股,好吃。”
说到这里,她又有点不确定。
我们的那隻鸡的屁股只有小小的一搓,而面前这隻“鸡”的“屁股”很显然非常大。
但其他特征都对得上。
于是她下结论,指着猫的脑袋说:“这里是软的,没有骨骼。”
我指了指她头顶:“猫耳朵。”
李好好愣住了,仔细盯着照片上的生物端详,拿过照片恨不能钻进去把猫吃了一样和它较劲。
较劲了半天,她承认,这边是脑袋,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
于是她得出结论:“这是猫。”
我点头,收走照片。
李好好还想再看看,张着手抢,两隻脚还记得不能越过线,停在原地,上半身直挺挺地扑了过来。
我后退半步,她叮呤咣啷地砸在地上,蓬松的乱发散开,像一大把海草。
把照片夹回日志里,锁上抽屉,李好好仍然趴在地上,像是在讹人。
“我要工作了。”我踢了踢李好好的腿,她一骨碌翻身滚了出去,我回身锁门,她知道我在工作时不能被打扰,匆匆地跑回一楼去了。
我工作时,她就在一楼静悄悄地作妖。
总共四层楼,只有我工作的二楼可以看到外面,好几个房间都配製着特製的玻璃,一览无余地展示着外面的风景。
雨还没有停,外面的铁网偶尔电弧闪烁,不知道是什么找死的变异飞虫撞了上来。
这是我工作的第七年,战争结束了,也还没有完全结束。
偶尔,会有些异兽穿破铁网进来觅食。
但今天是雨天,它们不会来。我也该休息了。
不排除会有些通讯信号,我披了条毛毯,打开接收器,在无限的沙沙声和雨声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