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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冻(中)

 

于锦铭面上残留的笑意全然退去,本就深邃的五官罩在吊灯下,更显肃杀。“徐老板说话真有意思,到哪里都是一种主人家态度。”

徐志怀唇畔噙着笑,缓缓吐出两个字。“过奖。”

“既然如此,待会儿您不妨头一个捐款,给来客们打个样。”于锦铭冷冷地笑了一笑,说。“等明细出来,我专门印一份,裱好了送您公馆去。”

“随四少喜欢。”徐志怀淡然答。“您要是还想留下来用饭,提早说一声,不必拘谨,我与家内都是很好客的人。”

“恭敬不如从命。您都这么讲了,那我得空还真得再上门吃顿饭。”于锦铭说罢,顿了顿,眼眸微眯,又道,“适才徐先生讲我是募捐会的主人,真是抬举我了。我打电话请的您不假,但要说单凭一个四少的虚名,能请来法租界这么多大人物,那上海滩的名流,未免有些太不值钱。”

徐志怀神色微动,眼角的余光扫去,没吭声,想听他的后话。

恰在此刻,螺钿黑漆屏风后迈出个人影,着长衫,戴圆框眼镜,在一众或西装或短褂的男士之间匆匆掠过,大步走到于锦铭身侧。

贺常君站定,目光先看看于锦铭,再看看苏青瑶与徐志怀,他妈的,头疼。

早知道这折寿的玩意儿露面是来惹事的,刚才跪地上抱大腿也得拦住。真是上辈子欠债,这辈子还。

要说于锦铭这人,大事面前不含糊,好比眼下这多方周旋出的募捐会,能请谁、能用谁,又拜会哪位地头蛇作靠山,他门清儿。但小事上,就是头死牛,牛脾气是犟,他是死犟。当初耶稣圣诞日,说得好好的,是喝高了,在胡说八道,睡醒就忘。看看现在,都几月份了,什么酒这么猛,还没醒啊?

贺常君在心里一通抱怨完,俯身,同这肖想人妻的登徒子简单交代几句。

于锦铭听完,起身,两手插着兜,走到夫妻二人面前,垂目道一声:“失陪了。”

“无碍,四少请便。”徐志怀道。

于锦铭抬眸,琥珀色的眼珠子划过苏青瑶,很快,像滚热的糖浆,星星点点的蜜色飞溅到她的面颊。苏青瑶似被烫到,也抬头望他,右手臂不自觉抬起,隔着硬挺的旗袍领,来回抚着微微发汗的脖颈。

彼此对视一瞬,她没敢说话。

他也没出声,柔软的唇瓣微动,似有似无地比了个口型——跟我走。先扁着,再撮口,最后展开,叁个字,极小的动作,苏青瑶惴惴不安地猜,怕他是那个意思,更怕不是。

短暂的驻足,男人转身,往公馆的露台去。

徐志怀仍揣摩着于锦铭未尽的话。

对方瞧着胸有成竹,不似装腔,但凭他,拿什么来制这满屋的人精?市政府?他们自己就是一团烂账。洋人?也不像。

琢磨了会儿,没猜出他话里的背后人,徐志怀啧了声,习惯性牵起身侧妻子的小手。柔若无骨的一只手缩在手心,轻轻捏着,他的拇指沿着指根朝尖端爱抚,一遍又一遍,渐渐的,他心安宁下来。

徐志怀放开她的手,冷不然觉出些可笑。

不过是个仗父亲名号,来上海寻乐子的纨绔,他怕什么?

少顷,主持捐赠的人出来,五十岁上下,仪态极稳。

徐志怀挑眉,认出这位是青帮的人,且是杜老板的左右手,心下了然。

若说除了百姓,谁最不想上海沦亡,必然是盘踞在此的地头蛇。政府可以搬,商人可以跑,他们几百号人,可难走。

那人慷慨陈词一番,念了蔡军长的“告官兵同志书”,誓与保卫上海的国民军共存亡的姿态。紧跟着,他目光转到徐志怀身上,和善一笑,说了一通恭维的场面话后,道,等看完戏,到捐赠环节,请徐先生首个捐款,往后的人,务必以他的捐赠数额为基准。

倘如是于锦铭说这话,无人会理睬,但杜先生的面子,人人都要给。

徐志怀冷笑,心道,一不留神,居然被个公子哥架到火上烤。

出钱无所谓,他卖得起这个面子,金额他也有数,捐少他自己难堪,捐多让前辈们难堪,故而来之前就已计划好。

只不过——呵,于四少,他可许多年没与人结梁子了,偶尔寻点刺激也不错。

苏青瑶心不在此,坐在丈夫身侧,宛如粘在苍蝇贴上的小虫,淡青色的翅膀嗡嗡振动,想走不敢走。

她反复猜着于锦铭的口型,疑心他并非是在对她说话,但又无端觉得是真,他叫她跟他走,那句梦里出现过的一样的话。

乱糟糟的心绪里,她又想起谭碧先前那一番话,翻来覆去地思量,快要咀嚼出她说这话时身上的甜香……不知犹豫多久,逐渐的,苏青瑶的心里只剩下谭碧的劝诫——良会难逢,不去,她将后悔终身!

苏青瑶心一横,假借解手,要离开。徐志怀握着她的手腕,说马上开戏,早些回来。苏青瑶满口答应,但她清楚,开戏之前,她回不来了。

她问侍从要来一盏煤油灯,朝于锦铭离开的方向去。

拨开那道厚呢窗帘,钻出去,到露台,没有人。苏青瑶回首望,是不绝的喧笑声,涛涛如海,而前方,空荡的露台连接绵长的台阶,银月一弯,照得阶梯霜白。

苏青瑶擎着煤油灯,走下阶梯,是公馆的花园。一条幽深的花园小道,铺陈石板,窄道两侧掩映着凋敝的灌木。天黑且冷,唯手上亮着一点的光,照着她羊脂玉般的脸。

身后,几净的玻璃窗内,帷幔之后,戏台之上,笙萧管笛齐鸣,呜呜奏响第一个曲调。

靡靡之音里,闺门旦挽袖折腰,唱起牡丹亭的警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苏青瑶停下脚步,听着,寒风迎面,四肢冻得发抖,心口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涌上来,热热地灼着嗓子眼。

笛音一转,高了,旦角儿也转,娇了,风转了又转,她手上的煤油灯扑闪扑闪。

戏接着唱——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突然间,有一种强大且可怖的力量统治了她,从心口到喉咙再到四肢,紧紧地传递开。耳畔,昆曲的腔调一下远,一下近,森森细细,千万个在戏文里死去的女人的魂,从夜的阴影里袅袅地立起来、笑起来,欢快而自在地告诉她,这世上不仅有宋江怒杀阎婆惜一出戏,还有红拂夜奔、倩女离魂,杜丽娘死而复生。

苏青瑶觉得自己简直像吃醉了酒,摇摇摆摆,一身曳地的旗袍,在风中浮动着,煤油灯的火好似活了过来,隔着玻璃罩,反复舔舐着她的手背,仿佛要将纸画的她一把火点燃,烧成灰烬。

就在这时,遥遥的,她看见于锦铭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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