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对死亡的本能反应使得冯修筠在楼板碎石坠堕下来时紧紧闭上双眼,皴皱的皮肤勒出深刻的纹路。
那一瞬,恐惧有,释然有,留恋有,遗憾也有。生前一幕幕如疾风翻书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最后汇集成一张女子的脸,她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而他已然两鬓苍白。
“唔!”
身边的人发出力竭的气哼声,这声音犹如火花从冯修筠耳中窜过,他猛地睁开眼,一瞬间瞪圆。
这女子竟然生生抗下数百斤的碎石!
“出去!”她只有力气发出嘶哑的气音。
冯修筠会意,立时就地一翻滚,滚出那碎石块之下。
可她要怎么出来
冯修筠后悔,他风烛残年,而这女子不过二十来岁,怎么值得!偏偏他全无用处,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无力支撑那石块几息时间将她替换出来。
“姑娘”他浑浊的眼里漫上泪花,“你!”
冯修筠倏地瞪大眼睛,额上皴皱的皮肤堆迭在一处垒出深壑,唇上开合几番,视线从郁晚的手掌下移到她的脸上。
郁晚蓄力稳住下盘,浑身筋脉暴起,凝神运气集于腕部,指尖扣于石面上,掌心既柔又韧地律动,似风过拂起的涟漪,水纹悠悠荡漾开来。
硕大的石块被那律动的掌心推挪着,好似水面上飘落的一片浮叶,缓缓飘荡、飘荡近到河畔,忽然“啪”地一声脆响,水波裹着浮叶重重撞击堤坝,溅起清凌的水花。
“砰!”
一声爆裂闷响,那石块被推扔出去,猛然砸在地上激起一阵土尘。
郁晚双臂僵了一瞬,顷刻坠下来拖在肩膀上,似筋骨俱断、力气尽失,只有皮肉勉强连接一般。她腿上一软,身子晃了几晃,两膝直直下倒磕在地上。
冯修筠回过神,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捞起来,“姑娘!我扶你出去!”
郁晚浑身使不出半分力气,几乎全靠冯修筠半扶半抱往外带,如若他们真触了天大的霉头,再多来一回惊险,两人十有八九要命丧废墟之下,死于近在咫尺的逃生之地的入口。
好在,天爷尚留有一丝怜悯之心。从长廊口穿过厅堂跑到开阔的操练场,一路上再未有碎石砸落在他们身上。
“姑娘!姑娘!你撑着,我给你找人医治!”冯修筠看着怀里力竭至气虚的女子,一把松散的骨头用尽了力气将人好好抱着往外冲。
门口守了几个家仆模样的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周围数位狱卒阻拦着不让他们冲进几欲坍塌的牢房里救人。
“现在进去就是送死,您等看开些吧!”
“世子!世子!老奴对不住您啊”涕泗横流的冯家家仆彭守安被喉间的泪一噎,哭嚎戛然中断,他突然仓皇地抹了一把眼睛,而后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跑上前,“世子!您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吓死老奴了!”
“快叫大夫救救这姑娘!”冯修筠焦急地吩咐。
“诶!诶!”彭守安连连应声,朝身后的家仆招手,“快接人!”
郁晚半阖着眼,意识还清醒着,却全然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浑身软得像没了操纵线的木偶,一放开就会散架般往地上瘫倒。
她清楚感知到自己被人抱起来朝某处疾走,有人帮她托着头部,否则就会和腿一样朝下垂着,她恍惚瞧见几道模糊的人影,上空的房屋与灰蒙蒙的天空极快地在眼里晃过,看得她头晕目眩。
“姑娘,姑娘,你一定得撑着!”冯修筠跟在后头慌乱地喃喃。
郁晚闻声转动眼珠去看他。若不是她没有力气动作,眼下一定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这等天潢贵胄竟会如此看重一个阶下囚的性命,简直在意得过头,怎的还哭了!
郁晚想告诉他自己没事,歇上一段时间恢复力气即可,但她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跑了一段路,颠簸终于停下。眼下地动停息不久,无法进入屋中,冯家家仆暂时将她安置在往常冯修筠平时休息的躺椅上。
“胡大夫!快来为这位姑娘诊治!”彭守安将专门为冯修筠聘请的大夫招呼来。
“诶,来了来了。”胡大夫放下药箱,手指搭上郁晚的脉搏静静把脉,一行人屏气慑息地看着他。
“”他沉吟一声,拧眉看向手上,又把了片刻,他将郁晚周身一打量,认真摇头,“这姑娘不像有伤。不过是短时内运力过猛,气血冲得太急,又撤力太快,陡升陡降,故而导致力竭气虚,歇息好等缓和即可。”
冯修筠眉间紧皱,闻言半信半疑,视线落到郁晚脸上,忽然对上她的眼睛,看见她缓缓向他眨眼,唇上分开一条缝,虚弱至极的声音传出来:“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冯修筠红着眼眶松出一口气。
“世子,我帮这位姑娘扎上几针,缓和缓和。”胡大夫提议道。
冯修筠看向郁晚,见她又缓慢眨眼,便应允下来。
一炷香过后,胡大夫收针,擦了擦汗,压低声音道:“世子,姑娘眼下该好上些许。”
冯修筠示意致谢,他动身在郁晚身边坐下,取过蒲扇轻轻给她打扇,视线久久落在熟睡的人的脸上。
郁晚这一觉睡得甚是安稳,她艳羡过许多回冯修筠在楼下躺着时是何等惬意滋味,如今终于亲身体会一回,若不是外界声音嘈杂,她能睡上个昏天黑地。
眼睛睁开的时候,一入眼的就是冯修筠在给仆人打手势,让周遭别吵闹,待回过头看见醒来的人,立时露出个分外慈爱的笑容,“姑娘你醒了。”
郁晚有些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好像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多谢世子,我好多了。”她已有力气说话。
“那便好”他欲言又止,目光还是落在郁晚的脸上。
“世子有话直说无妨。”
冯修筠被人看穿,羞赧地团了团手掌,面色逐渐收敛得正经,斟酌道:“姑娘姝厌是你什么人?”
郁晚惊诧地抬眉,“是我师父,您和师父认识?”
冯修筠一怔,目光复杂得让人看不明白,既像是欣喜又像是失望,既意外又似意料之中,他颔首会意,“啊她是你师父。”
见郁晚一脸疑惑,他又连忙笑着解释:“我与你师父是旧交,三十年前的事了。她她想归隐山林,我那时年轻气盛,放不下俗尘杂事,再后来便入狱,这些年一直待在这一隅囹圄。”他一边说着,眼里泛起湿润,便垂下眼睛遮掩,“也好,她还收了徒,教得这般好,毕生所学都有人传承。”
郁晚看着冯修筠一脸感慨和悲伤,心里隐隐冒出个猜想,但她不好过问长辈旧情私事,转而问道:“您是通过我方才用的掌法看出我与师父的牵连?”
“是啊,那掌法是你师父独创,以至柔克至刚,专门对付以力量见长的对手。你学得很好,今日若不是有你,我大抵是走不出来了。”他看上郁晚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你师父这些年还好吗?”
郁晚一顿,心里沉得厉害,艰难开口道:“师父六年前去世了。”
冯修筠闻言猛地抬头看她,眼眶顷刻红透,浑身骨骼坍塌一般,瞬间显出一股浓重的颓丧,唇上颤着喃喃:“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去的?”
“师父年纪大了,生过一场大病后体虚得厉害,将养一段时日后还是走了,所幸未遭大罪。”
冯修筠垂脸捂住眼睛,立时有水光从骨瘦的指缝溢出来,他口中不断喃喃:“姝厌姝厌”
郁晚看得于心不忍,未出声打扰。
师父早年入世,三十多岁时归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