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传传消息,她偶尔会说自己无用,少昊却说:“你这样忠善,已经赢过众人。”
虽然无法修炼让他心生遗憾,但他也慢慢理解了褚绥说过的,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平安喜乐。
这次侍奉,少昊对她态度柔软了不少,因为免不了肢体相触,他偶尔也会学着褚绥抚摸幼年苍列那样,轻轻抚摸她。他对这种事并不适应,也不知这能带来什么,但苍列很喜欢…或许她也想自己的师尊这样摸摸她。
在他清冷的宫殿中,她总是这样陪伴他,少昊已经成了习惯。
尽管有时她总会试探地握他的手,少昊也无法再甩开,或者去斥责她了。
她没有灵根,没有肉体,修炼总比人辛苦数万倍,但不修行,她又会魔化,状若疯癫,她自己都惧怕。有次修炼太过,气脉骤乱,她吐血不止,少昊头一次慌了神。
可惜苍列仍在养病,褚绥还在闭关,他不知找谁商议。
一想到自己竟然像个普通人那样,一出了大事就想到求助家人,便觉得好笑。
他想将她放归,让她统领魔界,改修魔道,她不肯,虽说目的已经达成,心中却有诸多不舍,少昊只得用自己的修为救活了她,尽管他也在养伤,这样自伤救人,他一生只用在过苍列、浮梦身上。
他的心里为数不多的他敢说他爱的人。
当然,还有他最为敬爱的师尊,哪怕师尊并不需要他拯救。
在他都未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已然将她默认为自己的家人。他的世界,其实一直只有苍列、浮梦、师尊,和天下,如今,似乎又多了一个她。
师尊总说他至纯,他也无法理解,过了上万年,对于这情、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他始终懵懂如稚童,生而如此,死亦如此。
当然…关于少昊这百年经历了什么,大多都是苍列的转述,褚绥听苍列绘声绘色地讲,还添油加醋地说少昊坏话,就明白,很多事,其实他们都有隐瞒。
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心思,不想让他这个长辈知晓。
他出关时,叁界只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魔尊现世,仙魔边界与天帝对峙,彼此约法叁章,万年内,魔不入境,万年后,这叁界共主的位置,各凭本事。
彼时魔界根本没有任何胜算,少昊却并没有攻打进去。
因为他清楚,魔是不可能被消绝的,既然如此,不如由他亲手种下,让仙界,始终有个共同的敌人,才能绵绵不绝,世代相传。
而那魔尊,自然就是少昊的徒儿阿瑜,他放虎归山,亲手造就了如今仙魔对抗数万年的局面。
褚绥归来时,少昊油尽灯枯,仍在处理政事。他设置仙司,划清死生,规范仙门宗派,也控制了人界帝王,人族信仰、崇拜仙族,世代侍奉,他给天下苍生都找好了自己的位置,让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沿着天命延续下去。
褚绥去见他,少昊正在吩咐后事,几个臣子退下后,少昊又唤来苍列,伸手去看他怀里的婴孩。
苍列哼笑一声:“看你这样就觉得怪恶心的,这是什么表情?”
少昊无奈,任凭苍列骂他,还是盯着看,苍列想给他抱,他却不敢抱。
苍列并不会再打他了,他禁不住。
褚绥过来,也看了一眼,孩子可爱,苍列看看他,知道他有事要说,便离开了。
少昊始终不发一言,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童,静候父亲的发落。
少昊身上魔气缭绕,已然快要坠入魔道,他压着气脉,如今淤塞不堪,无法为他供给气息,他如何能活。
不过强弩之末。
少昊道:“徒儿在等您。只是这具肉身,已经无法再坚持了。”
褚绥站在他旁边道:“为何入魔?”
“徒儿本断绝七情六欲,如今…喜怒哀惧,爱恨嗔痴,堵塞于胸,无法疏解,徒儿又…破坏了自己立下的规定…确实难堪,是以堕魔。”
少昊始终都像个…践行天道的棋子。忠诚的棋子。他选择了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自己却受其侵蚀,无法自洽。
既然从善,为何纵容恶。
既然是恶,为何又这样良善?
他为何要这么做?牺牲自己、牺牲阿瑜、牺牲了他的骨肉…浮梦已死,苍列修为半废,他几乎失去到一无所有,还让师尊舍去肉身…少昊只知道,这样能保住大多数人的性命,让生命再度延续,仅此而已。
如今再见到师尊,他忽然想要再听他讲一次学,问问他,自己这么做,是否是正确的。
褚绥叹道:“既然做了,又何必执着于对错,你的目的已成,如今仙界整备,魔族亦未侵蚀两界,人族兴盛,万物欣欣向荣,不就足够了吗?”
褚绥闭关百年,也在思考将这世间引导向何处,今日出来,便明白,自己的时代已经结束,接下来的路…不由他掌控,而是由少昊铺就。
少昊长舒一口气,颔首道:“如此便好。倘若…这世间重现古风,再回到那澄澈至善之时,该有多好。”
“你未见过,却心生向往么?”
“徒儿出身卑贱,受人欺凌,师尊抚平了徒儿心中的怨与恨,自始至终,徒儿都想成为您这样的仙者…”少昊轻声道,“可一味的纵容无济于事,这世间需要徒儿这样的人,扭转乾坤。”
“你这一生,少为自己思虑过,那两个孩童,到成了你私心的见证。”
“任由他们如何做吧…正因他们血脉相连,仙与魔,谁也不会灭绝谁。或许…还能维系几万年,等到他们二人的时代结束,是否又有像徒儿这样的人降生,再次力挽狂澜呢?”
褚绥安抚道:“为师会见证的。”
少昊颔首,忽然长舒口气,静静望着他,褚绥按着他的肩,将他轻柔地收拢,让他能靠在自己身上。
褚绥的力量疏解了他的魔气,将他的气脉净化,生息轮转,少昊皱眉,握着他的衣袖,紧紧攥着。
他忽然垂泪,低声道:“孩儿不孝。”
“不必自责,交与为师便好。”
少昊恍然间回到了灵宫。他们叁人并无芥蒂,苍列还是老样子,喜欢趴在师尊膝头,他彼时还离不开水,另一半的鲛身还在池中,师尊怜惜他体弱,总是爱怜地抚摸他的头发。
少昊十岁后就再未与褚绥亲近过,尽管他的仰慕并不亚于师弟师妹。他也想过这手覆在他的发上,也想过能躲在师尊身下,无忧无虑地笑着…可他惧怕,惧怕沉湎于此后,梦境忽醒,他又一无所有。更惧怕他一但柔弱,这身后一切,又该烦谁庇护。
他是那么嫉妒苍列…又那么羡慕苍列。
师尊他…是否会厌恶他?因他这肮脏的手段与筹谋,因他…并不像师尊所说,那样值得人喜爱。到最后,他竟然像个稚童一样,迫切地需要师父的安抚,让他…能安然地通向往生。
上万年相伴,一切本不必多言。
褚绥将手覆于他身后,握住了他破碎的金丹,也握住了他残缺的魂魄与神识,褚绥安慰他:“你选了自己的道,不必再质疑。安心睡吧。”
少昊长舒一口气,靠在他身上,似乎露出一啃θ荨&65533;
褚绥轻轻收拢手心,他脆弱的神元瞬时化为烟尘,随着他的肉身缓缓飘散了。
褚绥垂头,银色的长发将其残身遮掩,少昊无意识地抓住他一缕发丝,仿佛他们师徒初见时,这可怜的孩子,怯懦又渴求地握住了他的发尾,褚绥将脏污不堪的他抱在怀里,曾经烂泥一样的孩童,成了他最器重的弟子,成了这叁界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