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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妙手

 

下朝后,女帝本欲回归宣政殿处理政事,方一踏上轿撵,便被赵元韫拦住去路。

“陛下,留步。”

临楼王在早朝时颇有些沉默寡言,这会子倒是回足了精气,同往常一般凑到女帝跟前卖弄风骚来了。

女帝微一皱眉,从辇上下了来,平平凝视着他。

平心而论,这个登上帝王宝座的女子本相是极艳美的。她身上九章金龙的朝服形制与几代男帝别无二致,也并未作得高髻云鬟与宫妆,明该是端清肃穆的帝王气象,却着实难掩她皮囊的姝丽,且那丽容又因其丰姿威仪而显得更加夺魂摄魄。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过艳之物总含着毒,她如是,对面那人亦如是。

赵元韫注视着女帝的秀靥,神情渐渐温柔了几许,微弯薄唇轻声道:“陛下今日,有些不同了。”

女帝蹙眉,“朕不知有何处不同。”

她似是有些疑惑,然这疑惑也极淡。柳眉微微拢起那么一霎便展平了。

从前那双眼曾安然栖落在他的枕畔,又或是隔山探海地漫过来与他呼应,只见得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今儿一遭倒像是陡然水枯花谢,竟漠漠然同他横眉冷对起来。

赵元韫勾唇一笑,背负双手缓缓走近数步,逼进女帝身前。

“放肆。”女帝冷叱。

“尔等都退下吧。”

宣政殿掌事宫女鹧鸪正肃立于女帝身侧,此刻开口道:“王爷,此言不妥。”

“哦?”赵元韫以拳抵唇轻轻一笑,锋锐的眸垂了垂复又抬起,舒眉朗目,俊采风流,“姑姑这话倒叫本王不懂了。”

“王爷身为人臣,便该通晓人臣见君之礼,帝前三丈不可轻近。且天子尚未发话,王爷如何能代君主发号施令?”

鹧鸪的话含义已然极重,女帝亦静静地站在当地,用沉默与他对峙。

少顷,赵元韫轻叹道:“陛下平常倒没这么防备本王,果然时移世易。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传过来,陛下就对本王离了心。”

他面上并无一毫肃杀之色,脚下却未停,待行至女帝面前才缓缓俯身,抬手欲抚她的面颊。

“王爷且住!”

他的手去势不止,直至与她相距不足半寸,才隐隐听着她的呼吸倏然一紧。

微凉的鼻息拂在他指间。赵元韫狭眸轻眯,琥珀色的瞳孔被浓密睫毛掩去一切思绪。

是了。

她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眼里心里的那块璞玉,在他一直以来的刻意刁难面前已学会了游刃有余。她应当是婉转地笑着,故意假装十分不解,水眸含嗔带怒,又端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子,朱唇一撅先揭他两句短儿,而后再反过来从他这讨些便宜。

诛心伐谋,有来有往,是为活玉。

可眼下这块玉皮里包着的魂,已经死了。

赵元韫眸色渐深,在险险触及她面颊之前收回手指,“陛下脸色不佳,可是着了风寒?若龙体不适,就该回宫多多歇息,万不可轻易抛头露面。”

女帝轻一抿唇,随即道:“朕自有主张,临楼王无需挂怀。”

赵元韫摇首低笑,“倒不是挂怀你。只是本王知道,陛下看似养气功夫不错,实则,是个急性子的姑娘。脾气不好,爱动肝火,但凡遇上不顺心的事儿了,总得做臣子的好好哄一哄。”

这话稍带机锋,却不知是何蕴意?女帝心中不定,嘴上回道:“朕的性子急么?”

“你自然是不急的。”

他笑着,顿了顿,又道:“你太疏离,自家房子起火都不忙着浇水,不像当家的主人,倒像个雇来的看客。”

直至这一句,才终究落到了实处。他并未挑明,却足以让两个人都了然于胸。

于赵元韫而言,成璧的心思曾经近乎是透明的。如今偶尔需要费些思量,然而归根结底,他二人看待一样事的逻辑总会有些师出同源的近似。可纵使他早有九成九的笃定,但凡有一分可能,他也总想着要来试探她的深浅。

他总期望着,他的小玉儿能带给他更多的惊喜。

再者说了,倘若得以窥破一桩被人极力掩藏的隐秘,似也十分令人愉悦。

宫巷长街之上,大胤的两位实权魁首面向而立,默默无言。

大兴殿檐角的铜铃被煦风吹拂着叮叮轻漾,赵元韫戏谑地挑了挑眉,转而抬眸远望天边游鸟。

女帝仍旧面无表情。

或许是因为她从来就少有旁的表情,即便心神震动,那张刻板面具却已然牢牢焊死在脸上。无亲无朋,无牵无挂,绝少有人可以探究面皮背后的真相。

那“看客”一词,周遭宫人不懂,鹧鸪却听得冷汗涟涟,惊觉此间隐秘已被其看破,连忙上前扶住女帝的手臂,轻声道:“陛下,宣政殿还有不少折子没批完,您随奴婢来吧……”

“姑姑莫急,本王还有件小事要向皇帝请旨,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鹧鸪神色一紧,同女帝彼此对视一眼,而后那女帝便只是摆一摆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赵元韫唇角勾起,一掸袍袖拱手向她行礼,“当日京郊亲蚕中,本王为西洲流寇棱刺箭所伤,箭锋邪毒入血,伤口久而未愈。近几日起坐理政,时常自觉力不从心。故本王斗胆向陛下请旨,卸下朝中一切职务,暂返封地临楼郡休养。还请陛下允准。”

女帝缄口,不言不语,一双眼静静地垂着。

临楼王面前的这个女帝,自然就是精于易容的山鬼司司主梁奴儿。此刻她正心中暗忖:这话陛下可从没教过,却不知该怎么回?若同意,便是纵虎归山,若不同意,那临楼王也不用搭理她这一茬,径直将皇帝乔装之秘大白于天下就是了。

梁奴儿思量得久了,赵元韫便一直拱手安然等候。他倒不急,见她最终还是犹疑着摇了摇头,于是躬身做足了礼数后方才离去。

少顷,宣政殿后殿。

“我方才犯了大错,那人已全看穿了。”

梁奴儿一揭面皮,又抬手解开身上金龙皇袍的纽扣,华裳之下是一袭贴身的夜行衣,她沉声道:“而今计将安出?需得快些通禀陛下才是。”

“梁大人无需自责,唉……”鹧鸪轻叹,淡眉蹙了又松,“若只是这一头还不妨事。方才人多眼杂,临楼王倒还有意给陛下维护着颜面。陛下此前也未想过能瞒他多久,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首日就已事败,这是我的责任。”

鹧鸪道:“我看他的样子,找你倒像是只为了印证猜想。梁大人听得仔细,他今日可曾自称过一句‘臣’?”

梁奴儿敛眸,“除了陛下,再无人可叫他俯首称臣。”

连请旨也只是告知一声,因他从不需要她的许可。

“梁大人切莫灰心,他若离京,则对陛下及我等而言也不失为一次良机。往后这段时日,宫中应变全须仰仗梁大人,鹧鸪先在此谢过大人辛劳。”

她福身施了一礼,梁奴儿连忙紧赶几步将她扶起,“姑姑说的哪里话,你我皆为人臣,自当为陛下舍生而忘死。何况陛下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有知遇之情,我必以性命相付,但求君王霸业功成。”

梁奴儿一向寡言,极少有这样的成篇连句,可见此话诚意之至。鹧鸪心中触动,将她纤瘦的腕子一挽。

两女相视一笑,各自默契于心。

梁奴儿望着鹧鸪,隐约在记忆中寻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的长姐,淡泊而坚毅的眸子便轻轻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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