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张荦打量兰芷的神色,受宠若惊地坐下。
这还是第一次,主子正儿八经地对他好。
自从来到兰芷院子里,他一直恪尽职守谨言慎行,相较红药来说,他不仅手脚麻利,还掏心掏肺地替主子考虑。他自问干得不错,可主子总是对他没个好脸色,有时甚至还没来由地冲他发脾气。
张荦自然不敢对主子有怨言,可也一直期盼着,主子有一天能体会到他的真心付出。
今日兰芷终于感受到了他的衷心,张荦欣然承情,便也不多做扭捏,举箸动筷。
兰芷注视着这个眉眼含笑、埋首吃肉的人,眼前之景与前世的某个画面重叠。
前世,他们就一起吃过这道酒酿樱桃肉。
那是张荦进宫以来的一个除夕,他们两人一起过的。
张荦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从惠妃的小厨房搞来一块五花肉,信誓旦旦同她说:“今儿过年,奴才给娘娘做顿好的。”
不远处的高台上歌舞升平,皇帝正和满座的皇亲贵胄,享用珍馐美馔,观看美轮美奂的烟花表演。
张荦在月下摆上小桌,两人就着不远处的烟花盛景,共进团圆晚膳。似是这漫天的五彩斑斓,也是为他们燃放的一般。
宫里的奴才都知道一个规矩,直视主子是为不敬。
可当晚,也不知是张荦饮了酒的缘故,还是烟花下的人太迷眼,他葡萄般黑亮的眸子久久凝望着兰芷,怎么都移不开。
将将十四的少年,或许都不太明白,自己直勾勾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可兰芷看出来了,那纯粹的眼眸里,是不加掩饰的向往与渴求。
兰芷从未怀疑过,那个时候的张荦对她的感情纯洁无瑕,是捧出了满腔真心的。
就如同今日,他兴致勃勃地为她精心烹饪,又万分期待她能喜欢这道菜。刚进宫的张荦,确实怀揣着一颗赤诚之心对她。
奈何世上有太多的东西,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比不上的。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越是没有安全感的人,越是只能追求那些能让自己感到脚踏实地的东西。
眼前的这道樱桃肉,上口酥软,滋味无穷,可惜吃多了……
张荦见兰芷搁下筷子,愣神已久,探问道:“娘娘,怎么不吃了?”
“腻了。”她撂下两个字,转身回屋。
糯米八宝鸭
这日,惠妃忽然遣人喊兰芷一起来前院用午膳。
这可是稀罕事,上下两世,头一遭。
兰芷不免有些疑虑,惠妃突然招呼她一个人微言轻又不受宠的才人,吃什么饭?
惠妃娘娘的寝宫还是从前的模样。
饰器简单,卧寝窄小,书案宽敞,中间用一帘翠涛色的山水琉璃屏相隔,正堂的画案上摆着一架珍珠白的西洋钟,终日不知疲倦地滴滴答答。
兰芷并不是第一次跟惠妃用膳。只不过从前,惠妃用膳她站着,这回,惠妃用膳,她坐在对面。
惠妃娘娘如往常一般,涵养优雅地执箸,吃得津津有味。兰芷却因还没摸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如坐针毡。
旁边布菜的琴姑时不时拿一种酸不溜就、不怀好意的眼神瞟她,搞得兰芷越发难捱。
半晌,惠妃眼眸半扬,对兰芷缓缓道:“尝尝这道糯米八宝鸭。”
琴姑听了主子吩咐,忙上前给兰芷夹了一份,白眼珠子却不甘心地翻上了天。
这八宝鸭是宫廷名菜,整只肥鸭开背洗净,填上腌制调味好的干贝、火腿、腕肝、冬菇、冬笋、栗子、糯米、虾仁等八宝料,先油炸至色焦皮脆,再码好香料,淋上陈年花雕,大锅大火蒸半个时辰,转小火再蒸两个时辰,出锅之时还要浇上提前制好的秘调酱汁。
工序复杂,用料讲究,对兰芷这种穷出身的人来说,只是听过,还从未吃过。
她尝了一口,香气浓郁,口感丰富,“好吃。”
能不好吃吗?这么多稀罕的食材加进去。
惠妃一贯沉静的脸上露出点笑,“好吃吧,本宫爱吃八宝鸭,还特意请江南来的名厨指点过王福平,可总感觉有些不对味儿。今天这味道好吧?”
兰芷见惠妃颇有兴致,颔首相应,心中的不安稍缓。
“听说,是兰才人身边的张荦指点了王福平?”惠妃的声音不大,语调却倏地上扬。
王福平是惠妃小厨房的太监,厨艺精湛,颇受器重。
兰芷听了这话,心弦不由地又吊上来,果然不是简单吃顿饭。
一旁随侍的张荦当即扑通跪了下来,“娘娘饶命,奴才人微技浅,不敢指点王公公。”
惠妃好整以暇地细嚼慢咽,待嘴里饭食都咽下,才缓缓搁下筷子,“你没指点?昨日的春笋糟鸭,前日的燕窝鸡丝,本宫都吃出味儿变了。”恰到好处的停顿,让悬着的人心一颤,“变正了。”
一旁的琴姑训张荦:“别狡辩了!王公公已经招了,你近日总爱往小厨房窜,自个儿院里的活儿都干完了?是不是兰才人叫你闲着了?”
三言两语,就把火往兰芷身上引。
兰芷心下忖度,她和惠妃之间还悬着一件三年前的宫变呢,惠妃一直怀疑记恨她手中的把柄,最近又因为红药,她在惠妃面前接二连三露了脸,难免显得她有些不安分。
现在她手底下的小太监又跟惠妃小厨房的人凑近乎,心思缜密多疑如惠妃,一定会以为兰芷是刻意让张荦接近前院的人,或许心怀不轨。
天地良心,没出息的兰才人不想上位,不想争宠,根本没半点对惠妃娘娘的不轨之心,她一门心思全扑在另一个人身上呢。
张荦作为一个日后能身居高位的小太监,自然与一般的小太监有所不同,他聪明,且会做人、爱攀友,热衷于在宫中发展自己的社会关系。
这一点他没进宫之前其实就深谙其道,从小在地主家当长工时,他就时常跟厨房的小厮、庖役打成一片,最后索性调去了厨房打杂。
他这一身厨艺就是跟当时一个掌勺师傅学的。那师傅见他好学有天赋,人还乖巧会来事,自然不吝赐教。
这回他跟王福平交好,出发点完全就是两人都会厨,能聊上话,再加上宫里终日枯燥无趣,两人得空时闲话解闷而已。
却不想,给兰芷带了麻烦。
张荦心中又悔又急,连磕了几个头,“惠妃娘娘,此事与主子无半点干系,是奴才行事浮躁,娘娘要罚,就罚奴才吧。”
他白皙的脑门“咚咚——”撞击在地板上,砸得皮肉又青又红,深的地方还渗出血来,猩红的血珠沿着高挺的鼻梁直往下挂淌,最后悬在纤翘的鼻尖上。
兰芷这下也没办法了,不能眼看着孩子把脑袋撞傻,她可不想跟个傻子讨债。
她忙起身,跪到惠妃跟前,“娘娘饶命,妾身是娘娘宫里的人,对娘娘绝无二心,请娘娘明察。”
这主仆二人眼红面急,一个卖力磕头,一个诚心求饶。
上回张荦挨打,兰芷硬着头皮搬出宫变作为把柄,外加沾了祁溯的光,才逃过一劫。可惠妃娘娘代管六宫,手眼通天,也许哪一天就能查明宫变之事,到时候,她还会不会对兰芷,手下留情?
惠妃自顾自用完膳,晾了二人片刻,方慢条斯理地拿丝帕揩嘴,“本宫是夸这道八宝鸭好吃,你们这架势,似是本宫要吃人一般。”
说到后半句,她嘴角一勾,宛如在玩笑打趣,而不是训话责人。
只是这样的笑容,不仅不能让人感到丝毫轻松,反倒更加芒刺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