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非竹非马(二)
覃隐
意外地,我在医术方面倒有些天赋。
植物草药的名字看一遍就不会忘记,功效作用也记得清楚,相佐忌冲也清晰明了,针灸手法看过一次也基本可以重复。古籍药典,生僻字诸多,冗长乏味,晦涩难懂,但我看得下去,甚至倒背如流。但若叫我背诵诗歌古文,一盏茶的功夫就要睡着。
父亲也算久病成医。腿疾不时发作,我跑得快,就去请村子里唯一的郎中过来。看完病并不马上离去,坐下与父亲攀谈一阵。谈到兴头上直至夕阳落山乘兴而归,母亲总会留他吃饭。
一来二去,与我父亲结成故交,久而久之,就成家中常客。
郎中先生也是一名隐士,自幼饱读诗书,出身书香门第。因喜爱田园风光归隐山居,与目不识丁的山野村夫自然是有天壤之别。他常说没想到竟能在这种地方遇知音,与君秉烛夜谈实在是酣畅淋漓,舒心痛快。
时下正逢乱世,社会动荡不安,多数人前途黑暗看不到光明,文人墨客流行玄学清谈,醉酒集会,避世之意显而蓬发。在这隐世之中,郎中与父亲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父亲跟他分享观山观水,领悟人生的心得体会,我坐在一旁晃荡脚丫,自然是听不懂的。但看见父亲笑也跟着傻笑,郎中总是逗我,要不要跟我回家呀,叔叔家有很多好吃的。
不要,你给爹爹的药都苦苦的。我拧着眉毛想到那味道就觉得难受,真不知道爹怎么喝得下去,一点表情也没有。
隐生,你偷喝了爹的药?
彼时父亲正手执一棋,思忖着下一步。
嗯,帮爹爹熬药的时候。桂枝,牛夕,地龙,秦艿,苍术,杜仲,防风,桑枝,丹参,乳没,羌活,独活,灵仙……我都吃了一遍。
他们都转头惊讶地看着我,郎中手里的棋子掉了也不知道。
娘对我重新燃起了希望,她深信我的废柴人生不是不可挽回,一脚把我踹到郎中家里学医术。于是正式拜了师,在郎中的医馆帮忙抓药,四处跑腿,望闻问切针灸接骨,我都学得很快。
但我并不具有悬壶济世拯救世人的心,只是希望在父亲腿伤复发时帮得上忙。后来郎中先生不必每次都登门造访,但他还是常来看望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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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没有孩子,因此把他惟一的徒弟我当作自己的孩子般疼爱。他原先有一任妻子,结发妻子去世那日,他便在庭院中种了一棵树,到今天,那梧桐树已亭亭如盖矣。
深爱的人撒手人寰的感受,我还没有体会过,但一定是很痛的吧,他在庭院中手扶大树树干流泪,月亮都替他哀愁。自他决定归隐山林终生不娶,树就没有生过病,一直陪着他。
如今这棵树都有参天之高了,郎中还缅怀着妻子在回忆中走不出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听着他念诵悼亡妻诗赋,我也好悲伤,几欲落下泪来。
原来悲伤是那么巨大的东西。大到郎中那么多年都消化不了它。反而随着亲手栽下的树木越长越大越长越大,最后在心里结成痂。那树春去秋来,落光了叶子又长出新的来,永远不会结出果实,却在心上开出一朵花。
彼岸花。
他妻子生前说很喜欢这个地方,安宁,祥和,平静。
我也很喜欢这个地方。
但我终究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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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一点跟父亲学弈棋,每每与之对弈都以输棋告终。他笑着讲,弈棋过程中最重要的是思考,不止思考下一步,往哪里走,如何赢这一局,而是自己,要往哪里走,与你的心较量。思维之开阔,可以容纳天地之万物,人生之苍狗变幻。
一花一树木,一草一菩提。可惜我远远达不到父亲的境界。
这样说起来有几分禅意。
有一次下棋,我询问父亲一个困扰了我许久的问题,“父亲,什么叫‘动心’?”
“就是我看见你娘亲时的模样。”
“哦……那为什么夫子说‘儿女情长为大丈夫不耻也,男儿应当心怀天下,胸怀家国,不应拘泥于小情小爱’?”
“心,有时很大,有时很小。在遇到你娘亲前我曾经也雄心壮志,立志报效国家,遇到你娘亲后,只装得下一个她。”
“哦……是你的心变小了,还是娘太大?”
父亲微笑,“如果你遇到一个人,顷刻间装满了你的心,不管你的心原来是大是小,那就是‘动心’,明白了么?”
我似懂非懂,“可是我怎么可能遇上娘亲这样的女子呢?要怎么分辨她是不是好女子呢?”
“天下女子普遍心小得多,只装得下一个男子,就是她们的夫君。女子总被教导觅一任郎君,做一位贤妻,相夫教子,尽贞守节。好与不好非你我能够定义,人有何种境遇,造就何种的人。她若遭人冷落,凭何不能生妒,她若遭人负弃,凭何不能生疑?”
“不论女子如何,你的所作所为都要正直,洁身自好。再好的人家的姑娘,若已心有所属,就要坚若磐石,绝不动摇,否则糟蹋人家清白,毁人一生幸福,好女子也变得不好。”
若有所思,思什么我还没想通。
“最后一个问题,郎中先生为什么那么难过,他的妻子过世已久,他的痛苦却延续到今日。若如爱情是导致人不幸与痛苦的源泉,又为何要追逐它,吟诵它的伟大?你教给我,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不就是‘情爱易殇,非善之物’这个道理吗?”
父亲眼中笑意渐深,若笑若叹。他转头看向院子里在给花草浇水的母亲,神思俱往。
“也许你到年纪,去尘世中,寻找所有困惑的答案。有一天我们都老了,你会带着你的答案回来,像今天这样跟我坐在窗下,再谈起这番话,相信你会有不一样的见解。”
那天我又学到了另外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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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到别人家做客我向来不会排斥,但我很不愿意到季府去,真的,很不愿意。
宁愿锁在家中一整天,也不愿意拜访季府,就算山珍海味款待,也别想让我出门。季家公子,肥头大耳的小霸王,实在是我的心头大恶。
俗话说官大一阶压死人,季大人比我父亲官大不止一阶。这间接导致,他儿子对我冷嘲热讽,挖苦奚落,欺负辱没时,不能回嘴不能还手。他还有一堆婆子奶娘护着他,犹如一群斗胜的公鸡,围着它们的鸡冠王。
他颐指气使,从我头评价到脚,“脸,真丑,衣服,真脏,脚,真难看。”接着喊上他的小伙伴一起欺负我,或拿弹弓打,或拿箭头戳,恶毒刻薄的语言不断进行外貌羞辱。
我攥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哭了就让他达到目的。
他见我咬着牙梗着脖子坚决不低头,变本加厉欺负更厉害。
若跟大人告状,训斥的定是我。离开季府后,我爹跟我道歉,季伯伯的官比我大,有一笔赈粮款要通过他拨下来,知道吗?我吼:那关我什么事!他说,你小的时候他见你一面,欢喜得很,就要配给他儿子做娃娃亲,咱再让他见一见。
行,我不生气了,我都长残了,之前的事当然做不得数。
大人的事就是这样,复杂,难懂,我就宽宏大量原谅他好了。
我发现我爹是一个擅长很巧妙地说话不算数的人,他可以头天答应给县衙分赃,隔天就被家贼盗窃搞忘收好赃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