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穆长洲身着锦袍,冠发束袖,收手坐正,眼睛看着她。
昨晚夜色昏暗,直到此时舜音才彻底看清楚,这确实是穆长洲。
但变化太大了,五官仍似当初,却已全然长开,英眉星目,眸中含光,挺鼻薄唇,沉沉然撇去了少年青涩,成了男人模样。
默然无言地对视了许久,仿佛不相上下地对峙一般。舜音抿一下唇,终是先开了口:“穆二哥。”
穆长洲仍看着她:“我以为音娘已不记得我了。”声音如昨晚一样低沉温雅。
舜音暗自蹙眉,原来早认出自己了。没想到他会这么叫自己,已多年没人这样叫过她了。以往在封家时他有这么叫过自己吗?并未留意过。
舜音又看他一眼,想起方才听到的话,意有所指:“毕竟多年没见了,穆二哥变化太大了。”确实变化大,竟能一箭射到她脚边了。
穆长洲嘴边牵出一丝笑意:“是多年不见了。”说着霍然起身,走了出来。
舜音不自觉抬头去看他,心中诧异,他何时有这么高了?
穆长洲几步走近,比她高出快有一头,身上织锦袍衫宽大,腰带和护臂却紧紧收束,愈发衬出他肩宽腰窄,身长如松。
他自她身旁过去,走到门口,朝外摆了一下手,转头问:“你我有多少年没见了?”
舜音回神,想了想:“七年。”
穆长洲似也回忆了一下,点头:“仔细想想,自当年曲江夜宴上你拒婚后便再没见过,确实有七年了。”
他语气如常,仿若随口在说一件小事,舜音却又被勾起了当晚回忆,想到父亲,刚垂眼,忽觉不对,转头看他。
穆长洲已先一步出厅了:“走吧。”
舜音愣着,他刚说什么?拒婚?他竟然知道自己拒过婚的事?!
行馆外,众人将车引出,等候启程。
胡孛儿刚坐上马,手里另牵了一匹黑亮高马,扭头瞅着院门。
张君奉打马在他旁边,也总往院门看。
才两眼的功夫,穆长洲从院中走出,径自过来接了胡孛儿手里的缰绳,一掖衣摆,踩蹬上马。
胡孛儿立即道:“军司果然在厅里,方才是在与人说话?”
刚才他与张君奉在厅外等得正焦躁,忽见穆长洲自门边现身,朝他们摆了一下手。
二人便明白这是让他们准备上路了,立即招呼众人出来等。
穆长洲没答,只说:“你们方才太吵了。”
胡孛儿显然已被这么说惯了,干笑两声:“我为军司千里迎来了新夫人,军司还没赏我呢。”
张君奉在旁低叱:“赏你什么?你接了总管手令就出发了,也不帮军司留意些,就给迎来这么一位!”继而又低语,“总管这回可真是天大的人情,执意命令军司联姻中原,还上奏天子得了个心向皇都的好名声,结果竟选了这么个‘贵女’,不由分说就给定了。”
否则他们又怎会此时才来这里接应,这桩婚事皆由凉州总管包办,先前根本不需要军司出面。
胡孛儿觉得他语气不对:“你这是瞧不上她不成?”
张君奉望天:“我替军司可惜罢了,以她如今情形,实在匹配不上军司,更于军司无半点益处。”
刚说到这里,舜音从院中走出,身后跟着几个婢女。
她出来时脚步略快,随即一停,低头看了一眼,才察觉帷帽拿在手上忘了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
四周目光齐聚。
她身上是新妇当着的窃蓝高腰绸襦裙,肩搭一抹霞色披帛,臂揽其间;乌发挽髻如云,堆珠饰翠;抬脸明眸丹唇,艳胜春光。
即便脸色冷淡,也难掩一身风姿绰约。
只一瞬,舜音掀眼朝穆长洲身上看去。
刚才被他那话一弄,自己紧跟着出厅,才走快了。
穆长洲目光也朝她看来。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语地去登车。
“我方才说什么了?”张君奉忽然低声问。
胡孛儿不自觉也低了声:“你说她匹配不上军司。”
张君奉道:“我现在改一下,除了姿容,姿容还是配得上的。”
胡孛儿难得正经地点头,这位新夫人一路都头戴帷帽,只道身形娇柔可怜,今日才得见真容,便说是百里挑一,啊不,千里挑一也当得起啊!
人已上车,穆长洲看了眼刚放下的竹帘,其实在厅中时就想说了,变化大的何止自己,她也一样。七年,足够她从金钗豆蔻长成女人了。
他目光一偏,转去身旁二人身上。
胡孛儿一眼会意,不用他说,连忙高声催促:“走走走,入城!”
马车驶动,舜音仍懊恼地蹙着眉,忽然想起曲江夜宴上他转头看来的一眼,难以置信地想,难道当时他就听见了?
她朝窗格外望去,穆长洲坐在马上的肩背宽正,领路在前,看起来陌生又遥远。她怀疑他就是故意挑明的,继而又想起那一箭,转开眼,暗自低语:“果真处不来。”
隔了七年也一样,想必与他永远也处不来……
兵骑列护,收刃马下,接引新人直往凉州。
一路上队伍专注前行,不像成婚迎新,倒像行军。
直至午后,婢女贴近车窗轻唤:“夫人,夫人?”
车里没有应答。
胡孛儿听着不耐烦,打马回头:“你不会大点声?一路上都多少回了!”说完干脆自己叫了声,“夫人!”
窗格布帘掀开,舜音看了出来。
胡孛儿代替婢女问:“可要停下休整?”
穆长洲自马上回头,看向车窗。
舜音与他目光一触,放下帘布:“不用。”
“倒像是真的耳朵不好。”张君奉在旁嘀咕。
胡孛儿打马跟上穆长洲,小声道:“这位夫人就这样,其他都还好,就是一路都不爱搭理人,常要叫好几回才应声,果真是个有脾气的!”
穆长洲目光从马车那儿收回:“是么?”
“是啊!”胡孛儿忽又想起一茬,“对了,她还说自己会撰文,带着什么手稿呢!”
穆长洲问:“你看见了?”
“嗯?那没有。”胡孛儿扯扯络腮胡,“我也不信。”
张君奉叹息:“听着更配不上军司了。”
穆长洲扯马往前,不置可否。
队伍果然没停,一路直往西去。
舜音在车中没再露过面,偶尔听见外面有说话声,也不知在说什么,嗡嗡作响,惹人烦闷,索性避开车窗而坐。
车外天光逐渐暗下,临近傍晚,夕阳将落,似有缥缈击鼓之声随风送来,队伍行速缓了许多。
舜音隐约听出那是提醒宵禁的鼓声,掀帘望出去,目光一凝。
城墙阔筑,雄浑蔓延,在这苍茫天地里仿佛看不到边界。严壁高耸直上,城楼似已接天,斜阳如血,坠挑城头。
凉州自古号称“天下要冲,国之蕃卫”,现在已在眼前。
舜音看向城上,那里齐齐整整的守兵服甲持戈,寒光烁烁,防卫得密不透风。
她细细看了几遍,心底暗忖:凉州军政在穆长洲职内,这是他一个进士出身的人管出来的?
越发觉得他与以往判若两人了。
忽来几匹快马,自城中奔出,直迎向队伍前列。一名青衫官员打头,其后跟着几个守城官兵,勒马后齐齐向穆长洲见礼,似已恭候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