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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元宵灯节, 总是?热闹,外面的人去看灯了,梁和滟跟裴行阙在家里热闹。

当初为了等梁和滟来, 裴行?阙做了许多事情,为她准备的房间里一应东西都用最好装潢——楚地从前曾有用动物皮毛制成暖帐1, 垂挂在屋里、层层叠叠, 遮风避寒的效用?,只是哪里去找那么多上好的动物皮,又有地龙火炕炭盆, 渐渐都不用?了。

轮到裴行?阙的时候, 为着怕她冷, 一切都预备上, 还在秋狩的时候, 亲自为她狩猎悬挂了满屋的皮暖帐, 密密匝匝地垂落, 遮挡门窗上, 透不进一丝风, 也叫人窥不见里面的景象。

无烟的银炭暖融融烧着,不时噼啪作响。

裴行?阙抬眼, 在这静谧的噼啪声里,看见红梅落雪。

腊月里,该是?梅花开的季节了。

要赏梅的。

梁和滟又踹他一下, 这次力?道没有很收敛:“不要乱看。”

裴行?阙看着, 语气很恳切:“没有乱看的。”

于是?又被踢了一下。

脚踝被握住,梁和滟下意识后却一步, 被顺着劲儿扯开腰间的系带,她偏一偏头, 不要去看,却被裴行?阙捏住下巴,转回来。

“滟滟。”

他嗓音沙哑:“看一看我。”

其实早看过许多回,他们在周地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却从来不是?发自内心?,永远被人推着来,也从没到过这一步。

梁和滟对?这样的事情不太看重,裴行?阙却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坚持,似乎一定要心?意相通才好,于是?永远在到最后一刻前克制,刺破掌心?划伤手臂,从不逞那些乱七八糟药的便?宜。

直到此刻。

梁和滟转过头,却又被蒙住眼,掌心?温热,她眨一眨眼,睫毛扫过,听裴行?阙在她耳边低低喘一声:“算了,好难看的。”

嫌弃的语调,讲他自己。

梁和滟抬手,摸索着碰了碰,没缩回去,只是?笑了声:“怎么,不一样吗?我以为都是?一个样子的。”

她说得熟门熟路,其实并没见过旁的,唯一的涉猎在避火图。

出嫁前会被塞到嫁妆最下面的避火图是?很厚一本,压在那些红底金线的绸缎、金碧辉煌的头面首饰、触手温润的玉如意下面,小心?翼翼的,又要给人看,又不敢昭然于众。

里面的画风则可堪拙劣,就算是?市面上装帧最好的东西,也免不了笔触粗糙、形状怪异、配色粗俗的毛病。

仿佛金玉满堂堆砌到最后,就是?为一本子拙劣的笔墨作陪衬。

——后来在藏书阁里翻检登记书籍的时候,找到的那套龙鳞装上的画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样的不堪入目,让人翻了两页就兴致缺缺。

里面描绘的自然也都奇形怪状、乱七八糟。

的确有些不好看。

梁和滟在裴行?阙掌心?下眨着眼,听他轻轻讲:“一样的,只是?都一样难看。”

梁和滟笑起来。

红梅颤颤,雪堆欲融。

苦寒的时候,原本没有樱桃可以尝,他却侥幸,在隆冬飞雪的时候,尝春日里第一重鲜果?,于是?小心?翼翼,不敢立刻吞吃入腹,配着白腻软甜的酥酪,摩挲浅尝。

裴行?阙曾经无?数次遗憾,遗憾母亲的偏袒、父亲的不作为与冷眼旁观,他是?有许多缺憾、千疮百孔的孩童,永远缺少?童年时候分给的樱桃、少?年时期教?拉弓的父亲、青年时期会温柔关怀他的母亲——这些缺憾与梁和滟其实并不相同,她不弥补他的任何一处缺憾,而是?叫他可以不必执迷于他早千疮百孔、缝补不好的人生。

他抬手,替发髻早已被揉乱的梁和滟取下簪子。

今日元宵,他们原本说好要出去看灯的,于是?各类打扮都是?看灯时候的装束,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袅袅。

她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支簪子被取下,她发髻彻底散开,那簪子也被丢到一边,裴行?阙却忽然想起什么:“当初我答应你,要陪你一支珍珠簪子的。”

他想起那支仓皇间被他匆匆扯落,随手掷在地上的簪子。

后来却一直没赔。

楚地更难寻好珍珠,也没太多人懂得怎样小心?翼翼,分开湿滑柔软的蚌肉,去捏住那一颗深藏着的珍珠。

他循着一点破碎的记忆,摸索着,将那颗珍珠抵在指尖,揉捏着,慢吞吞,看光泽、弧度、线条、是?否坚硬。

梁和滟仰着颈子,抓乱他头发,扯着他发丝:“不是?赔我了?”

她讲话断断续续的,脚趾绷紧,不时蹬过他小腿,找准机会,时不时就要踹一下:“那顶珍珠冠,可惜…没有留住,跌碎了。”

她讲得是?那顶扑来的珍珠发冠,裴行?阙那天其实跟了她许久,注视着她和别?人言笑晏晏,谈笑甚欢。

他不太恼火,只是?期待。

然后就看见她皱眉,为那顶珍珠冠。

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围绕着的人哪一个都能打造出许多顶那样的发冠,只是?恰逢其时,天时地利,于是?都想求个人和,都把那冠子看得不太一样。

像他们当初初见。

天时地利,有无?数人可以来救他,不救他也可以,理由都充分,毕竟没必要为他得罪太子。

只她占那个人和。

朝他本来,不叫他至于死在那滩腌臜、污浊的雪里。

“留住你了,就很好,胜过所有那些东西。”

裴行?阙语气很轻,却虔诚,一字一句的,说得诚恳无?比。

他在周地吃过许多苦,在最严寒的冬日被人把衣服冻结在冰层里,动弹不得,一边冷到浑身颤抖,一边用?手指敲着冰层,到满手鲜血,也在溽热夏日,被戏弄着压在厚实棉被下,裹得结结实实,胸口被压迫着、喘息不来,然后拼命挣扎,狼狈不堪、汗如雨下地爬出来——小孩子们折磨人的手段永远最残忍、恣意、肆无?忌惮,那是?裴行?阙过得最苦的两年。

直到梁和滟出现。

而他要再等许多年,才等到今天,此夜,蓦然回首时。

在这些天里,原本该很漂亮的手指磨出茧子,原本该修长的指节因为无?止境的劳作变形,实在是?太不好看的一双手了。

到如今他做了半年多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手指上茧子却都还在,压在皮肤上,摩挲两下,还是?会泛红。

于是?压住,分开,摩挲出红痕。

低下头,半跪着,像致歉的姿势。

为这双有些粗糙、不太好看的手,为被茧子摩挲出的红痕。

裴行?阙在梁和滟心?里,从不是?笨嘴拙舌的人,虽然他并不会讲许多空泛漂亮话,称不上一句伶牙俐齿、舌灿莲花。

但总是?诚恳、温和,不叫人讨厌。

——有时候也蛮让人喜欢。

梁和滟躺床上,仰起颈子,踩上裴行?阙肩头,那里有一道不知来历的旧伤,暗沉可怕的疤痕横贯前后,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

再往下,是?她刺出的伤口。

新生出的伤疤呈现浅淡的粉,在皮肤上微微隆起,不算太长,只是?微深,留在那里,与心?口挨得有点近,显得触目惊心?。

她问?:“还疼不疼?”

话落,她呜咽一声:“轻…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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