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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这个身世,皇后怕是当不成,万一皇额娘要废,就由着她,仍是咱俩一处就行。现在又有了这个小的……”她顿一顿,艰难地小声说,“万一,以后咱俩不一处了,你就念着咱俩好过的旧情,别把娃娃交给别人养,让我自己养着,日子也能过。”她老早想过,比起他,后位是虚的;比起娃娃,他的情又是虚的。若是形势逼人,要一再后退,那就留着娃;他,今日好不代表一辈子好,日子长着呢,走一步瞧一步吧。太后来一趟,必定不会空手而归,总要皇帝舍下点儿什么,比起福临的权柄,金花愿意把后位拱手让人。

“傻话。我们怎么会不在一处。你放心。”捏着她的手,“朕你还不放心?”她看他,除了那一脸或饱或瘪的痘泡,炯炯的眼睛,浓厚的眉,急切的神情。宽肩撑着大毛儿的斗篷,毛峰簇着脖子,趁得他毛茸茸的,瞧着就暖。心里都是热闹的喜欢。

她立起身:“我都有数。走?皇额娘一壶茶都吃完了,儿子媳妇还没到,能不起急?一会儿你千万别动怒,身上还没好利索,一切都等身子养好了再说。”小夫妻二人携手从梢间儿往外走,走到门口,她随手帮他把风兜招上,“小时候生水痘,奶奶说不能见风,把我关在房里,正好我爸回家,我就骗我爸,让他带我出去坐秋千,结果脸上的痘儿破了,落个坑。”说着她在自己左颊上一指,“还是这么显眼的地方,遮瑕遮不住,医美无计可施。唉。”她叹一口。

他招着帽子往她脸上细看,手指指的地方,白腻得像羊脂,丰润饱满毫无瑕疵,说:“哪有?”人已经被她拉着出门,就撂下这事。

两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走到偏殿,本来她在前,帮他挡着风,等到殿门口,吴良辅还没开门,皇后收住步子,灵巧地闪到皇帝身后,拉着他的手仍紧紧握着。福临晓得她的心思,不想往太后枪口上撞,也不想给太后挑刺儿,于是手指头安慰她似的紧了紧。

“吱呀”一声,偏殿的门打开,皇帝全身隐在斗篷里,挺拔修长的身板撑着那件大毛儿斗篷。太后往他身后瞧了瞧,只看到皇后的袍子边。等帝后到跟前行礼,太后才看清皇后穿了身白缎子的旗装,掐着软翠色的牙儿,打眼看还以为她穿着蒙古的衣裳,再细看,极好的厚缎子,提着细密的花,挺括、波光粼粼。软翠更是说庄重不庄重,说跳脱不跳脱的颜色,妖冶。细细的牙儿掐在衣裳上,给白衣裳描了个边儿,莫名地一副楚楚可怜气。

回想最后一回见皇后,穿着件宫女的粗蓝布棉袍子,在灯下黯淡无光、破破烂烂;皇帝才醒了多久,她又抖起来,换上这些绮罗衣裳。专门选一件蒙古色的衣裳,是在向自己示好?或者祈望自己念着都是科尔沁来的,手下留情?

皇帝一躬身,太后忙下座去扶他:“皇帝,我的儿,好些了?快给皇额娘看看。”太后伸手,长长的金护甲戳着他的斗篷,极轻的呲呲声。听得皇帝一哆嗦,克制不住地往后抖了一下。可是斗篷风兜仍叫太后缓缓揭开了,一个花花麻麻的额露出来,看得太后一惊,手指头一松,风兜的沿儿搭下来,险些打在皇帝眼上。

太后定了定神,重新干脆地伸手掀了风兜,皇帝的脸现出来,她强忍着才没喊出声,倒吸的一口气深得噎人,她给这口气噎住,一时回不过魂。她儿子,原先那个帅皇帝,身高八尺态度风流的,现在简直不人不鬼!

这是她儿子。她生了他,她又养大他,教导他,一手把他推上皇位!小皇帝登基,母子二人仍朝夕相处,同行同止。这次皇帝出花移驾睿亲王府,似是母子两人分开最久的一次。谁想这一分,在两人间生出这么多变化,原本母子间若有若无的裂痕,就在刚刚,她倒抽一口冷气时,震裂成一道天堑。

太后在草原长大,小的时候射过狼,什么风浪没见过,但是这么丑陋的人……再加上儿子翅膀硬了,屡次忤逆她,跟皇后合着伙儿跟她使心眼儿,她忍不住地生出嫌恶之情。

本来她当皇帝是个死人,连夜把他从养心殿挪出来,弃之于废园,偏偏他又奇迹般地向好,她想不出能怎么待他,他又该怎么待她。虽说是母子,可是在权力和皇权更迭面前,明明白白缺了些亲情和母子羁绊。

还有格外刺心的,这儿曾是多尔衮的府邸。多尔衮亡故后,她心里别扭,才一直让院子荒废着,谁知派了避痘的用场。脚还没踏进来,只是看见这院子,她已经气闷得想掉头回去。硬着头皮进来,看见这么丑怪的儿子,她宁可他驾崩,前朝的事不必重新料理,她不用来这满是扎心回忆的院子,眼前母子的僵局也解了。

可皇帝就是活了,活生生的丑八怪。太后掩饰不住地恨恨瞅了皇后一眼。不知这小妮子用了什么药,竟然连天花都能救。皇帝从养心殿抬出来时,太后曾去瞧过,灰败的一张脸,乌突突;高热才烧了一天,已经烧得人事不省,叫着也不应;浑身的痘疹要起不起,瞧着是锡色,太医报,这本就是最厉害的一种痘,再发不起来,更要命。眼看着越来越只有出的气儿,治不得了。而且过人,三阿哥过上,不足一日就夭折了。三阿哥是多么健壮、哭声洪亮的一个孩子,逃不过。皇帝可以一闭眼不理事,太后要保着先帝和皇帝的天下,还要稳着自己的地位,为着科尔沁,为着蒙古四十九旗。

皇帝抬走,养心殿空落落的。太后恸糊涂了,心里最懊恼的,不是没给皇帝种痘,也不是自己叫苏墨尔拘了阿桂来京,引出这一场祸事,竟然是怨孟古青。静妃这个没用的,若是做皇后时生养一位嫡子,现在继位,蒙古四十九旗的血统仍把着爱新觉罗的天下。

“额娘吓着了?朕也没想到……”皇帝没想到,他醒过来时置身废园,地上噗突噗突的土,窗户纸薄的“吹弹可破”,身边只有寥寥几个奴才。皇后,只有个皇后的虚名,穿着一身宫女的衣裳,干的也是宫女的活儿,拧手巾板儿,擦身子,他想不出来她那副小身板,还怀着孕,如何照料他这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为着退热,防着生疮,一天几次全身给他擦一遍。他醒几回,她眼睛都是肿的,约略今儿才消。

他母亲反而平静如常,一丝不乱的头发,华丽贵重的衣裳,保养得宜的脸,薄薄的眼皮,深刻的褶儿,眼下没有铁青,只有唇边的两道纹儿仿佛深了,显得她严厉庄重,还有些……刻薄。平静归平静,看到他吓得手抖。呵,他还没看过他现在的样子,伸手摸了摸脸,坑坑洼洼,大约不用看,极丑怪。可是他母亲该怕他、嫌他?

他垂着眼睛盯着太后,若他驾崩,在他母亲处,就是轰轰烈烈的君主亡故罢。太后没空悲伤,太后要把合适的储君推上皇位,太后自己要当太皇太后。

“既然朕醒了,立储之事就暂搁着罢,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几个大将也仍到朕处议事。”皇帝等着太后缓缓神,可她愣着,他沉默片刻,用威严的声音说一句,“后宫不得预政,以后皇额娘也该遵这个祖宗的老例!”

皇后乖巧跟在皇帝身后,垂着头,生怕太后留意到她似的。听着母子二人稀落的对谈,她忍不住腹诽,这是亲生的?话里套话,既不坦白,也不亲近。可是让她想象太后抱着万岁哭,她又想不出来,太后和皇帝都不是那样人。知道听到不得预政这句……

太后管家管儿子管孙子,一路管头管脚,管到康熙帝成年。现在她正当盛年,顺治帝便要她不得预政。她如何甘心。前次福临把太后架空,扫清她在养心殿、坤宁宫中安插的耳目,把太后的权柄剥了七八成。可是皇帝病重,太后立马张罗移驾、立储、接军权,一二分权她用出十成功力,殇子丧孙,毫不损她神采,甚至愈加有精神。皇后瞧太后,完全没有中年人的疲倦、迟钝。只怕比病中的福临,孕中的自己更神气。

金花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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