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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很多年后,她才意识到,那场万人祝福的婚礼上,只有一个人是不幸的。当她把木雕钢琴交到那个人手上时,他泛起笑容的前一秒,眼角还闪着泪光。她回忆起隔着酒店的玻璃窗偷看他的背影时,他饮酒的姿势微微有些僵硬,那一定是因为泪水化作烈酒穿透了心肠。

孔安与纯熙的初遇,十分平淡。

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古城最偏僻的街道上,连绵的小楼堆砌起镜头外穿越时光的景致。

古道的现代气息全部聚集在一家旅店。大抵是因为这不是什么着名的景点,旅客稀少,才被选为广告剧组的取景地。人少,设施自然也少,除了两家土生土长的小吃摊铺,就只剩下这家挂着金字招牌的旅店。

旅店的客房整整齐齐地排在二楼,你可以看见那一排墨绿色的红边玻璃,轻轻一推,老式窗户就朝着这古旧的街道展开了。从左往右数,第二个窗子开的最大,窗台上坐着一个赤脚的女人,她的足型很标准,算得上美观,连接着一截纤细的小腿,可以看出是典型的黄种人肤色。她不算很白,但很衬衣色,纯白的裙角随意地搭在腿边,迎着晨风轻轻地舞蹈。

纯熙很喜欢穿白裙子,不管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你都能从她的衣柜里找出一条适合这个季节的白裙子。除了冬天,这是唯一一个她不穿白裙子的季节,她是偏寒的体质,每到降温,就要裹上一两层盖住长靴的棉袄、围巾,裙子自然也飘不起来了。

孔安常常想,如果是冬天呢?如果是冬天,他遇到她,没有看到这条白裙子,他会不会就避过这一劫?

可惜岁月不能被假设,就像纯熙的画笔终会在这一刻停下。

一阵疾风吹来,她的草纸从膝盖上落下,飘到了对面的糕点铺前,刚包装好鲜花饼的老板娘拿起草纸,忍不住撇了撇嘴,随手一折,跟着就塞进了装着鲜花饼的口袋里。

接过口袋的孔安有些不知所措,他展开那张险些被老板娘揉碎的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素描,潦草的笔法勾画出一个熟悉的形象——举着打光板的男人。模糊了背景,模糊了衣着,甚至是模糊了道具——如果他不曾亲身经历这一幕,他大概想象不出占比最大的两个方形是打光板。打光板外,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格外清晰,还有这双手下,淡然清澈的侧颜。

孔安转过身去,看见了那条风中的白裙子,腰间的流苏缠绕着乌黑的秀发,环绕在光滑的手臂下。

纯熙对着他笑了一下,她的唇色淡淡的,却并不会显得没有气色,或许是因为她的眉毛很浓,映衬着黑色的眼睛,以及略微暗沉的皮肤,给人一种自然而健康的美感。她的眼窝不深,眼角微微上扬,笑起来有些许妩媚。可以说,除了偏小麦色的皮肤,她的容貌绝对符合亚洲人的传统审美。

这是孔安最初见到的纯熙,也是纯熙留在他生命里的第一种样子。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果。

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因。

泛黄的纸角微微翘起,露出一道灰色的暗痕,隐晦地诉说着藏在这张旧书纸背后的秘密。

孔安将手中的纸对折,盖住了画像背面这两行亘古流传的佛理,随手丢进了路旁的垃圾箱里。

纯熙随手撕下的一张旧书扉页,就这样消失不见。

但她并未亲眼见证这一幕。

因为当孔安再次抬起头时,窗台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一层轻薄的纱帘在晨风中摇摆。

“嗨,做造型吗?”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孔安这才注意到窗台下面是一家发廊,老旧的门廊,油得发光的玻璃,以及浓妆艳抹的发廊小姐。

孔安客气地笑了笑,婉拒道:“不了,我们有造型师。”

他们不成器的小成本剧组,造型师身兼数职,不仅包揽了所有演出人员的妆造,还要保证副导演的本职工作。

“哎呀,很便宜的。”

孔安摆摆手,没有再回一句话。

发廊小姐有些生气地扯了扯头发,吐了口烟圈,转头踏进了店门。

就像副导演要去化妆一样,灯光师去买外卖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能买到这家的甜点,还是因为导演对昨天通宵拍摄的成果很满意,才多拨出了一部分开支,犒劳工作人员。

女演员是北方人,受不了南方潮湿的气候,来这儿不到两天就开始起湿疹,副导演的妆造工作也因此加重。

但导演却似乎并不为此忧心,反而不急不慢地改了脚本。

副导演看着导演十分钟就完成的艺术之作,不禁皱了皱眉,问道:“这样临时改会不会不好?”

商家要求女演员半裸出镜,还特意强调了拍胸部及乳沟特写,女演员得了湿疹,这些部位自然不能按照原计划拍摄。

“你觉得我改得不好吗?”导演问。

“不是。”副导演叹了口气,“我怕对方会追究。”

“合同里我保留了修改脚本的权利。”导演说,“我也是合情合理地修改,我们又不是拍内衣广告,他们那些要求本来就不是必要的。”

“我知道您想做艺术。”副导演说,“可是,您也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孔安坐在临时搭建的摄影棚外,摆弄着老旧的摄像机,听着棚内两位领导的对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这个于激烈的部门竞争中苟延残喘的剧组里,存在着一个共识:艺术和商业的对立从不存在于两个不同的品类,就像古典音乐可以商业,流行音乐也可以艺术,广告也不完全属于商业,这取决于创作者的意志和心态。

但意识毕竟存在于与客观对立的主观,共识也并非恒定不变,导演的坚持引来了其他工作人员的一致反对。

“孔安,你怎么说?”副导演突然的发问把孔安的思绪拉回现实。

孔安看着摄影机镜头里自己的影子,说:“我没什么想法,听大家的吧。”

“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心不在焉的,干什么都没有想法。”导演皱了皱眉,说道。

“我真的没什么想法,我觉得大家都各有道理。”孔安重复了一遍,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按原脚本进行的话,伊文应该上不了吧。”

伊文就是广告女主角的扮演者,昨天晚上刚刚在镇上的医院拿了治疗湿疹的药。

“咱们的经费不多了,不可能在这儿等伊文姐恢复的。”做剧务的小姑娘路子佩补充道。

“那简单,找个替身。”副导演灵机一动,提出了解决方案。

“这荒乡僻壤的,上哪儿去找替身?”有人问。

“找个本地的就行了。”副导演说,“你们没看见吗?咱们来的时候,路上有好几家发廊,里面的发廊小姐身材都不错呢!”

他的语气已暗示了这些小姐并非良家妇女,说服她们做裸替并不是件难事。

话一出口,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不合理的任务就落在了剧务——组里唯一的女性身上。

“佩佩,你去吧。”副导演率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我?”路子佩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不太合适吧?”

“就你吧。”导演终于妥协,“我们更不合适。”

副导演有些欣喜地看着导演,感慨他终于想通了,旋即又附和道:“是啊,我们都不合适。”

“可是,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佩佩吞吞吐吐地找着借口,“万一,万一遇上……”

“让孔安跟你一起吧。”副导演顺着她的意思补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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