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上)
她刚阖上门便瞧见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院中的杏树下,“阿娘?”
那人回首望向她,鬓边的步摇荡开几道靡丽的弧线,耳边宝光流转,映得一张美人脸越发娇妍,声若幽泉轻扣玉石,“阿凝,又去哪儿玩了?”
阿娘虽则总是细雨和风的模样,可心却较比干还要多出一窍,不会漏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所以她不敢在阿娘面前耍滑头,回想起画舫上的情境,心下有些发虚,灵机一动,搬出顾珩这尊大佛遮盖,“和阿兄随便走了走。”面上笑得天真又灿烂。
阿娘玉步款款,走至她身侧,轻点了下她眉心,“你呀,成天唤他阿兄,自家人还好,若是被外人听见,可要教人笑话了。”
她俏皮地眨眨眼,笑意盈盈,“不会在外人面前露馅的”,凑近阿娘,指尖轻拂耳上的坠子,“好看吧,阿兄今天送我的。”
阿娘淡笑道:“就知道成天问他讨这讨那的,万幸他是自家人,到底知道我和你父亲从未亏待过你。”
她微撅起嘴唇,“才不是我问他要的呢,是今年除夕守岁的时候随手画的,他看见了便做了来送给我。”
阿娘轻笑一声,“他倒是有心。”
她喜盈盈地点点头,“阿娘我回房啦,你也要早点睡哦。”
“去吧。”
她绕过几座假山,穿过数丛兰草,回了自己住的净思苑,推门便见入画正守在一盏玉勾连云纹灯旁刺绣,“抱琴呢?”
入画放下帕子,答道:“在厨下盯着鱼汤呢”,又起身帮她卸下身上配饰,取了件宽松的月白底绣芙蓉绸衫给她换上,服侍她净了脸与手。
她倚在凭几上翻看游记,书中的青山秀水渐渐变成了进门前他略带歉意的双眸和言辞,心里一阵嘀咕,这歉意委实是怪怪的,既没有消去那一瞬的陌生与失落,又显得突兀又生分。从前的相处中分明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视线飘移至那对耳坠上,淡淡的酸涩倏忽而逝,她又随着笔记主人的描绘畅游在碧水江帆之上。
夜色昏沉,眼前的字亦变得模糊,一刻后便沉沉坠入黑甜乡。
第二日一早便醒了,换过襦裙后才忆起前几日同尚柔、岑嘉约好了今日一同出门游玩跑马,又匆匆唤入画翻出新做的真红骑装,将一头秀发牢牢挽住,用一条绣了妃色暗花梅纹的银红缎带装饰固定。
镜中人装束利落,眉眼精致,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她满意地朝镜子点点头,留了抱琴和入画守在房中,自己一人优哉游哉地出了门。
到了城郊一片开阔的草场,瞧见场上已到了十二三人,都是平时一道玩耍的豪族子弟。苏若晴也在其中,上着天青色圆领大襟衫,下穿碧色散花如意云烟裙,挽着坠马髻,鬓边步摇簪钗搭配得宜,如春风中的一缕云烟,缥缈灵秀,令人想要笼在指尖抚玩。
朱家三郎正与她在一处说话,为了照顾她的身高,少年的腰背曲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似乎还有些僵硬,手脚亦略显局促,一双眼脉脉地凝在她面上,神情痴迷又认真,像个幻想饴糖的孩子。
朱家也算得上是江左豪族,据闻这三郎自幼便被府上的老太太当成眼珠子一般的疼爱,要星星不给月亮,前两年便已到了娶妻的年纪,家中为他相看的少女一概不允,只想找个两心相悦的。如今看来,襄王已然是入了梦了,只是这神女却未必能得家人首肯。毕竟朱家传到这一代便已经式微,还指着儿孙们的婚事与其他大族互通有无。而这三郎又未能在朝中获得实职,婚事未必能由自己做主,只是靠着老太太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想到苏若晴和大郎的情事,她又暗暗替这朱三郎捏了一把汗。多情总被无情恼,人总是离不开“求不得”三字,若是求得了,赏玩一阵便成了无聊,又要陷入新一轮的求不得之中,便是如此,寺院香火才能一直源源不绝呢。
她移开视线,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径直往湖边去了。
一阵朔风刮过,卷得湖面的寒气直扑上来,她抱着肩打了个寒噤,背上倏地覆上一片热意,一件杏红色如意云纹锦锻披风从身后盖上肩背。“几天不见有没有想我呀”,其声清冽活泼,似清溪穿行于卵石之间。正是穿了艾绿色骑装的张尚柔。
她轻笑着回身,搂住尚柔的肩膀,亲昵地凑上去挤挤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简直要思断了我的愁肠,啊呀呀”,她揉着肚子,眉眼皱作一团,声气夸张道:“真是疼煞人也!”
尚柔轻拧了她一把,大笑道:“你个猴儿!”
她笑到打跌,扶着对方,肩膀仍不住耸动,一边笑一边咯吱尚柔,两个人闹作一团。
疯了许久停下,两人歇在湖边的大石头上,气喘吁吁,捏着锦帕拭汗,湖面上偶有水鸟掠过,点出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如在水面绘了几张一擦即逝的写意画。
远处众人已选好了马,正招呼她们过去,见岑嘉还未来,二人面面相觑。
岑嘉是个极守时的人,为何今日姗姗来迟?
一边想一边往回走,二人选好了马,才见岑嘉急急而来。
眼前的少女穿着金丝白纹昙花广袖衫,雪青云纹百迭裙,随云髻旁簪一支羊脂玉梅花珍珠步摇,眉目轻灵秀雅,似空山新雨中兀自绽放的兰,如独立风中不蔓不枝的荷。
她牵过尚柔和崔凝,低低地道:“今日本是一早就梳洗好了的,正打算出门时,继母忽然发难,要我做完金丝白玉羹才准走。”
尚柔柳眉倒竖,怒道:“简直是岂有此理,你又不是下人,为何非要你做。”
她拉过尚柔的手,轻拍了拍,淡淡道:“她素来享受掌控他人的快感,现下她拿捏住大姐的婚事,便更要好好磋磨我们了。”瞧见尚柔忿忿的眼神,她淡笑道:“只有内心虚弱的人才会像她一般,不过是碗羹罢了,就当练练手,又有什么的。”
尚柔还想继续,却被她止住,“好啦,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只是生气无用,伤敌三分自损八百,更何况你在这里生气,根本就伤不到她。”
闻言,尚柔轻哼了一声,转过头佯装生气,“就你最想得开,反倒是我狗拿耗子了。”
她轻笑起来,声如珠玉相击,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里面包了几块核桃酪,一手挽过尚柔手臂,一手托着核桃酪馋她,眸中笑意晏晏,“我今早特意起来做的,你若不吃我就给阿凝了。”
尚柔一把夺过核桃酪,塞了一块入口,香酥的口感在唇齿间绽开,一抹满足的笑悄然爬上面颊,轻睇了她一眼,继续嘴硬,“休想拿两块糕点来打发我。”
她唇角一抹狡慧的笑,抹掉尚柔唇边的酥皮,“哦?那五块够不够?”
尚柔娇嗔地瞪了她一眼,“哼,懒得理你。”
崔凝在一边望着她们你来我往,顿感有些插不进话,还有,什么叫“你若不吃就给阿凝”,她无奈地摇头,瞧着她们两个饶舌,唇角无意识地上扬。
尚柔吃得心满意足,还不忘分几块给崔凝,“阿凝,你这耳坠在哪儿买的,真好看。”
崔凝瞪她一眼,“你这妮子现在才发现”,又抚上耳垂晃了晃,“我在纸上画的,又被阿兄做了出来。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巧思?”她眼珠骨碌一转,轻笑两声,“若是你能让岑嘉下次带上她最拿手的蜜饯樱桃和翠玉豆糕,我就给你们两个也画一对。”
翠玉豆糕的工序极为复杂,岑嘉等闲是不会做的,可所有美食里最让她牵肠挂肚的就数这个豆糕。
尚柔牵起岑嘉的衣袖,撒娇道:“好岑嘉,我对那耳坠实在是心痒,你人那么美,心又那么善,就满足了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