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节
“行舟……”喻正儒渐渐缓下激动的情绪,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双肩,认真地注视儿子的眼睛,“为父不许你习武,不是因为为父瞧不起武人。”
“只是,个人武艺再高强,也只是匹夫之勇,你能杀十个敌人,五十个敌人,却挡不住千军万马。”
“国家面临的困境,并不在武人,根源在于朝堂之上,在那金銮殿之中。”
“你纵使再聪明,也只是一个人,你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不那么重要的事上,就会耽误真正重要的事。”
喻行舟晃了晃,雨幕中,模糊的眼神摇摇欲坠,像只无助坠落的纸鸢:“孩儿只是……只是想保护你们……保护我的家人,我有什么错?错的是燕然,是那些侵略者……”
喻正儒颤抖的手指抚摸儿子惨白的脸,不住的摇头,眼神悲凉,喉咙轻颤:“不是你的错,是为父的错,子不教,父之过,是为父没有真正教会你看清这个世道,让你还这般天真……”
“我大启势弱,而燕然势强,在强者面前,弱者连评判对错的资格都没有!”
“世道如此,如之奈何?”
“如果因察诺的死,导致两国和谈破裂,燕然朝廷去了内部斗争的矛盾,变成统一的主战派,以此为借口,向朝廷发难,挥师南下。”
“甚至会把愤怒报复在最近的津交城中,城中几十万百姓便是在劫难逃……”
“他们本不该受此劫难,”喻正儒双目赤红,老泪纵横,“将来有一日,你终要面对那森森的白骨,在九泉之下,你也能对他们说,与我们无关吗?”
严酷的风雨声在四周呼啸来去,喻行舟瞳孔显而易见的颤动着,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淹没了他,溺毙的窒息感涌上来。
喻正儒长叹一声,轻轻抚摸着儿子发顶,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如此亲昵。
“为父知道,你喜欢吃瓜子,喜欢吃零嘴,喜欢听戏看那些侠客的话本,喜欢舞刀弄剑,策马江湖……不喜欢读书习字,不喜欢与朝廷大臣勾心斗角,虚与委蛇。”
“为父知道,你是个正直的孩子,你喜欢太子殿下,为他刻小礼物,给他写了无数封信,一直将他小心藏在心里,从不越矩,这些为父都知道……”
喻行舟忽然意识到什么,惶恐不安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喻正儒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慈爱,口吻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为父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先是一国的丞相,然后是喻家家主,最后才是丈夫和父亲,我从来不是‘喻正儒’。”
“而你,是朝廷官员,是要继承喻家意志和传承的继承人,是丞相的儿子,你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到大,享受着平民百姓享用不到的优渥与荣宠,注定要背负它带来的责任和使命。”
“倘若早知今日结果,在守护边境几十万百姓和我们喻家一家性命之中,注定只能二择其一,为父宁可我们举家……共赴黄泉!”
喻行舟震撼地看着他,嘴唇轻颤,无法言语。
喻正儒抓着他的手,让他登上马车,摸出袖中那本亲手改编的话本,塞进对方怀中。
“行舟,你立刻带着你娘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
这是他身为一个父亲,能为他母子二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冲破枷锁的告白
喻行舟心里腾起极为强烈的不安:“父亲, 您不跟我们走?您要做什么?”
喻正儒深深看他一眼:“前面不远就是津交城了,为父要通知守将做好防范。你们快走吧。”
喻行舟固执且惶恐地抓着父亲的手:“太危险了,让孩儿去吧, 让良叔带着您和母亲离开,只要孩儿还有一口气, 决不能让您冒这个险……”
说着,他又摸出剑来,打算故技重施, 却被良叔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长剑。
喻正儒冷下目光,对良叔道:“快点动手。”
良叔仍是犹豫:“这……少爷他……”
“你不动手,就我来!”
良叔无奈叹息一声, 握住喻行舟的右手手臂, 眼神愧疚且复杂:“少爷,得罪了。”
喻行舟愕然:“良叔你要做什么?”
良叔牢牢抓住喻行舟受伤的右手, 指尖是一截尖细如发丝的金针, 飞快在他命门穴道处点刺数下。
一股刺骨的疼痛瞬间袭来,喻行舟痛苦地捂着手腕,全身真气滞涩, 经脉如同痉挛般, 冷汗转眼浸透了后背。
良叔低声道:“我以金针封穴,封住你任督二脉, 你以后不能再肆意动用真气,否则会遭到反噬, 少爷, 老爷他也是无奈之举。”
“父亲……”喻行舟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为什么……”
喻正儒心疼地望着他, 最后强忍住伸手触碰他的冲动, 硬下心肠:“行舟,就算你怨恨为父,责怪为父,我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为父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将来要肩负起喻家忠义的遗志,肩负起守护国家百姓的使命,效忠皇室,注定不能任性,追求自我,你可能永远做不了‘喻行舟’。”
“答应为父,将来,凡是三思而后行,要顾全大局,千万不能放纵自己,尤其是不能纠缠太子殿下!”
喻行舟浑身一震,那股不安越来越清晰,他意识到了父亲要去做什么。
“行舟。”喻正儒最后深深看着他,“我喻家,世代忠良,从没出过一个逃避责任的不肖子孙。”
“这乱世之中,太多人朝不保夕。如果人人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到最后关头,灾祸降临之际,你又指望谁能挺身而出,保护大家呢?”
“若是将来,世道太平,你……”
这句话说到一半,喻正儒喉头哽咽,终究没有说下去。
他疲惫地摆摆手:“快走吧。”
大雨仍在下,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呼啸的风在这条泥泞难行的道路上来去匆匆。
载着喻行舟母子的马车渐渐远去,他掀开车帘,回首望去,喻正儒和良叔蹒跚的背影在雨幕中逐渐模糊。
喻行舟从未如此憎恨过大雨天。
这场浸透了血和恨的雨,带走了他最后的天真,带走了他曾厌恶的、固执的、严苛的父亲,也带走他了最敬重的亲人。
※※※
不久之后,喻正儒带着良叔终于赶到津交城,得知燕然副相被杀,激怒之下很可能谈判破裂挥军南下,对津交城下手,城中守将和知府都吓了一跳。
知府惊愕地望着喻老丞相:“那燕然副相身边有骑兵守卫,怎会轻易被杀?”
喻正儒与良叔对视一眼,他叹息一声,露出愧疚之色:“是本官为了自己全家脱身,只好命良叔先下手为强,没想到酿成如此大祸。”
“丞相大人啊,您怎么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知府眉头深深皱起,徒呼奈何。
喻正儒沉默片刻,面容严肃道:“倘若燕然军来犯,本官难辞其咎,无论如何,只要本官还有一口气,必定不会叫燕然轻易攻进城中。”
“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刻清点城中兵械粮草,完善城防,周围竖壁清野,让百姓入城,八百里加急向朝廷求援!”
知府长叹一声,拱手道:“下官明白,有丞相大人在此,津交城必定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有喻正儒坐镇府衙,津交城上下立刻行动起来,不到十日的功夫就构筑起基本的防御工事,守城的三千守军加紧训练,每日不断在城头往来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