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她出入玉京楼不要紧,可裴时行至此就是破天荒。
长公主殿下仿佛亲眼见证纯直臣子的堕落腐化,不由生出几分江山危矣的哀叹。
裴时行今日一身鸦青云纹锦袍,沉稳持重,霎时将在场的乐工伶人、世家子弟都衬成了青嫩软弱的小白脸儿。
这自然也是他的用心。
待入席见礼时,四面收到好些小肚鸡肠弱男子的怨毒眼风,裴时行只觉浑身通畅,心胸益发痛快。
他唇角笑意温润:“听闻殿下今夜于玉京楼设宴,席间俊彦才子云集,臣不请自来,万望殿下海涵。”
这倒的确是元承晚会干的事。
不必向特定人发放名帖,随心挑个日子便摆酒设宴,不拘男女,无论你是王公显贵还是贫家学子,只消当场作诗一首,才华得长公主首肯便可入宴。
才思敏捷得长公主青眼者,还可获赏银百两。
这诵诗宴或许一月数次,或许几月才有一次,全凭元承晚心意。
不过无论是图长公主这个人还是图赏银,抑或只是为了亲自一观这位艳名远播的美人,元承晚的宴会一向宾朋满座。
原本座中众人已轮过一圈,正作片刻休息。
觥筹交错者有,不羁闲坐、赏丝竹之乐者有,闭目把酒乃至引吭高歌者亦有。
可自裴时行一来,席间便有些拘束。
当着这许多人,元承晚不好出口赶人,只好出言活跃气氛道:“裴大人难得赴本宫这闲人宴会,诸位不必拘束,自管玩耍便是。不过,若今夜谁的诗句有幸能得裴大人青眼,本宫便赏金百两。”
最先站起的是一位女学生。
她家境寒微,赴夜宴本意在赏银,谁料竟能亲见这轮高不可掇的天边清月。
不知是少女的隐秘情思作怪,抑或作为后辈冀望得到状元郎的指点,脊梁间莫名积了一股气撑着她站起身来。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听她以柔澈嗓音边思边吟。
元承晚朱唇含笑,细听这女学生诗中字句,只觉她思路锋锐,颇有灵气,心下不禁击节喝彩。
她眼梢一挑,向裴时行瞥去。
那人早就在候着她望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他眉眼含笑,却不动。
这是何意?
长公主微蹙了蹙眉,目中询问愈重。
裴时行长指在桌面金樽玉箸隐蔽处轻轻晃了晃。
这下懂了。
只是她琥珀色眸子在烛光下神气奕奕,脸颊鼓鼓,似乎很不服气。
不好在哪?
裴时行收到眼神,不答,只定定盯住她喝下今夜第一口酒。
金茎露入喉香冽甘美,却自肺腑一路点出星星燥意。
长公主也生了恼,撇开眼去,再不看他。
楼中弦歌娓娓,耳边诗句还在继续,无人知晓这二人之间的眼神涌动。
裴时行垂眸把玩手中杯盏,还是没忍住挑了挑唇。
多情又娇憨的长公主,似乎别有趣味。
女学生一首即兴长诗终于落下最后一个话音,她松了口气,笑意笃定地面向裴时行。
有长公主先前之语,众人也都望向裴时行,想听他会给出怎样的评价。
只见裴御史神色从容,俊面上还是一贯的寡淡:“才思敏捷,甚好。只是诗者,作之者畅怀舒愤,闻之者则足以塞违从正。”
“言已谐和,可方才之诗,意是否真?”
女学生嘴角笑意微僵。
却听裴时行继续道:“不必囿于格律,而损耗诗之本意;更不必逢迎于时事,而使诗文忤于本心。
“少年学子,正是心随朗日,志比秋霜之时,大可以将心头曲直爱憎都述于笔下,无须矫饰,自会有意气高昂之壮美。”
裴时行这话不算委婉,那女学生听完若有所思,恭恭敬敬伏身一礼。
元承晚总算知晓关窍所在。
她望向平静受礼的裴时行,第一次发觉他的些许用处。
看来裴郎的这个状元应当还真是靠自己考出来的。
可长公主今晚宴会本就意在资助这名女学生,她也的确不叫人失望,学识出众,堪为大才。
待她谢完礼,元承晚开口解围道:“本宫倒是很欣赏你的诗文,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学生眸中一亮,连忙回道:“禀殿下,学生名高沁。”
“好!高沁,今晚的百两银是你的了,望你日后学业进益,也能如裴大人所言,‘发诸情性,直抒胸臆’。”
她红唇轻吐,话尾复述似乎意有所指。
高沁今夜收获颇丰,实在惊喜,清秀面颊亦开始生热。
元承晚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适才不过奢靡贵女的随心挥霍。
她不在意百两银,更不在意旁人的感谢。
长公主止了她的道谢,只朝乐官扬了扬下颌。
歌乐再起,宴会重新热闹起来。
唯有裴时行仍盯着云鬓花颜的长公主,眼色探究。
主座之上,金玉堆出的美人粉面含笑,金樽的光辉映在眸中,叫人不敢逼视。
他盯着她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玉臂晃眼。
红唇微启,含入一口酒液。
那张唇方才曾唤他裴大人。
裴时行忽然有些燥热,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宴饮过半,宋定走到主座上,凑到元承晚耳边说了些什么。
她眼神似乎不经意略了一眼裴时行,小声嘟囔了句什么,然后点了头。
他时时留意着她,深知那句话极有可能是对他的抱怨。
裴时行也只好无奈含笑。
然后笑意在下一刻僵住。
他攥紧手中酒盏,眼红滴血地望着宋定领了一个白衣小倌进来。
那小倌像一只扑棱蛾子似的,翩翩飞到了长公主身边落座。
裴时行看着那小倌故作娇弱的瑟缩姿态,又见他媚眼如丝,殷勤地倒了酒,复又举盏递到长公主唇边。
一时只觉五内皆炸。
幸好元承晚抬手止了他。
裴时行心气稍顺。
可白蛾最爱扑火,长公主此刻就是那团火。
小倌黏糊糊搭上身去攀长公主肩膀,脸也渐渐靠过去。
也不怕将长公主挤得掉下座。
这头的元承晚自然能感知到裴时行视线,她捏住花月的腕子,丝毫不受他的撩拨影响。
“你坐过去些,本宫不需你服侍。花月,你今夜求见所为何事?若还是要我收你,话就不必说了。”
这小倌是去年自苏杭来的,元承晚爱听曲儿,点他唱了几回,谁料花月声称对她一见钟情,定要她纳他入府。
花月哭得委委屈屈:“奴自知身份低微,再不敢奢求更多了,只求殿下日后多来玉京楼,多让奴来伺候便是。”
长公主见他哭得真挚,只觉额痛。
但她一向对美人多几分容忍之心:“本宫知晓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你莫要再哭,本宫应了你便是。”
花月得贵主承诺,破涕为笑,红着眼睛觑她:“殿下当真?”
元承晚自是应下。
裴时行见那蛾子笑得刺眼,便知是元承晚许了什么承诺。
他胸中怒火已将一大锅醋都煮开了,这下咕嘟冒泡,酸意翻涌在心头,只觉辛辣难忍。
眼见蛾子又悄摸摸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