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凌乱飘逸的墨迹之下,还有另一处不尽相同的笔锋。那是一个柔美清婉的’好’。
长孙蛮的手,缓缓落下。
她的大字是萧望舒教的,自然认得,这是她娘的笔迹。
现在,她终于恍惚想起暖阁那会儿,萧望舒似乎想要摸一摸她,却被一掌挥落了手。
默然良久,长孙蛮转过身,纠结地看向她爹。
男人正捏着金签,垂眸扫过案上香灰,手中小巧的香炉已然盛了大半。许是察觉到了目光,他问道:“看完了?”
“看完了。不过,这是为什么?”
“嗯?”
长孙无妄停手,掀眼看她。
小姑娘站在窗下,没有进屋时光线忽明忽暗,露出了她略显苍白的脸。他眉头一蹙,责备道:“阿蛮,雪天里不可胡闹。你身边伺候的乳嬷呢?”
长孙蛮扬起折扇,目光炯炯,“阿爹,为什么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长孙无妄微微眯眼,盯了她一会儿。
他心知长孙蛮是知道些什么了,也懒得再去隐瞒。
金签划动,案上香灰被拨入香炉,他淡淡说道:“陈年琐事太多,我已忘了大半。有些东西需得日日看着,念着,想着。这样,我才难以忘怀。”
这一刻,心里那股郁气,突如其来地爆发出来。长孙蛮瞪大了眼,声音拔高:“阿爹,你早就知道先帝逼迫她。阿娘不是自愿的!你很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长孙无妄顿住手。
等她心绪稍平,他才笑了笑,温声说:“阿蛮,你很聪明。你娘是什么性子,你心里清楚。没有人能逼迫她干些什么,成宗这封信,只是送了一场顺势而为的东风,让她能够借风使船。至于自愿……可以不生下我的孩子,她求之不得。”
长孙蛮摇头,她的眼睛有些发热。
如果说在马车上,还不满她娘把利益权衡在她身上;那么现在,长孙蛮显然意识到了,这里面深藏着另一个内幕。
萧望舒为了哄她,完全可以把这件事说出来,营造出一个受害者的假象。而不是像那会儿,被她愤怒地打回了手。
这个内幕,她不知道,长孙无妄也不知道,只有萧望舒一人承受。
长孙蛮握紧折扇,她扬着声,咄咄逼人地质问:“阿爹既然能拿到这张纸,那一定提前知道了阿娘要干什么。明明心知肚明,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还要与她定下七年之约!”
室内乍然安静。
坐在案前的男人放下金签,修长的手搭在唇侧,他垂着眼,许久未曾答话。久到长孙蛮腿肚发酸,刚一动弹,陡然听得他一声嗤笑。
长孙无妄放下手,金签勾在指尖,灵活翻转。他微微敛着眸子,眼底昏幽无光,懒懒道:“幽州长孙氏,能被嫡公主放在眼里,上演一出她精心策划的大戏,实乃三生有幸。阿蛮,我只是想看看,她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他眼一抬,唇角扯出一笑:“所幸,萧氏女并非浪得虚名。她不出意料地选择了皇权,没有选择我们。我那时就在想,若有一日,幽州卑奴踩着萧家尸骨登位,她会是什么模样。”
“啪嗒。”折扇摔落,长孙蛮惊愣在原地。
嵯峨(二)
她爹这是堂而皇之地在说,自己要谋权篡位了。
长孙蛮咽口唾沫。她舌头打颤,艰难说到:“阿,阿爹,我娘她不是这样的,她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你不能这么草率地下结论。”
她爹笑容未变,手指一夹,那枚金签霎时停稳。他慢条斯理地盖上香炉,起身走过来,停在那把折扇前,伸手捡起了它。
“为了印证她有苦衷,你就急匆匆跑过来问了这么多。那阿爹现在也有一件事,想要拜托阿蛮。”
“什么事?”
“笃笃——”
敲门声后,传来何错的回话:“君侯,所有人马已经就绪。”
长孙蛮心头一跳,不由后退几步。半道上却被她爹一把抱了起来。
长孙无妄挪挪手,微笑:“跟阿爹回幽州吧。顺利的话,十日后就可到那儿了。”
长孙蛮睁圆了眼睛,“现在!不是说后日早上吗?”
男人单手抱着她,跨步走了出去。何错早已候在门外。长孙蛮扭过头,庭院里站了乌压压一群人,身着黑色劲装。一眼瞟过去,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婢女姐姐?”
长孙蛮错愕万分,着实没想到京郊别院的一排排小姐姐,居然是她爹的死士。
她爹穿过众人,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即刻启程。”
底下人纷纷应声散去,眨眼间就走了个干净。
长孙蛮拉住她爹衣襟,使劲摇头:“不行不行,我娘还不知道。还有春娘,她收拾了好几天东西,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长孙无妄低眼觑她,安抚道:“一应事物我都备妥了,你不必担忧行路难受。队伍里也有医士,是我从幽州挑选出的最好医工。”
“可是我娘还不知道!我不告而别,她会伤心的。”
小姑娘挣扎着要下地,男人毫不费力地收紧手,桎梏住她的动作。
长孙蛮气得脸红脖子粗,她爹却淡淡说道:“要是让你娘知道了,我们就走不出长安了。”
“……诶?”
长孙蛮仰头。
“阿蛮,明日入夜后,长安四城八门将派重兵把守。后日一早,公主府里是数不清的羽林箭阵。”他垂下眼,盯着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我原本打算今夜带你出来的。结果你倒自己先跑来了。这样也好,我们现在出发,公主府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
长孙蛮满脸复杂。她可算是看明白了,今天她爹娘都在密谋些什么事。她冲进纤阿台暖阁,看见了领命的王野;转头再跑进幽州驿所,却发现何错跟她爹伏案对坐。
整了半天,这两人都打算暗搓搓搞事。
她爹脚程快,正屋已经离远了。长孙蛮指着那间大屋子,问道:“所以你们是被我吓了一跳,洒倒了香炉灰吗?”
长孙无妄笑意微深。何错跟在旁边,闻言“扑哧”一声,否认道:“小郡主,您可识得一物,叫做沙盘。”
沙盘谁不知道啊,作战指挥都要靠它。
长孙蛮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案上的香灰是拿来当沙盘用的?”
“正是。不过比不上大军里的沙盘,这次行事匆忙,做的十分简易。”
长孙蛮认清事实。在她爹这个黑切黑眼皮子底下,凭她的智力,就别想溜回公主府了。
她放弃挣扎,闷闷不乐说了声:“我要去跟我朋友道别。”
长孙无妄盯她一眼,无动于衷。
长孙蛮鼓鼓腮帮子,继续道:“是魏山扶送我过来的,他就在外面。我不会乱跑的。”
何错递来一柄窄刃长刀,黑鞘上勾缠着乌金沥纹,仔细打量下去,刀身足足比长孙蛮还高一头。
她爹将折扇塞进怀里,一手接过长刀,懒洋洋睨她:“让何错陪你去。一刻钟,没回来我就去公主府要人。”
刚站稳的长孙蛮一个趔趄,眼疾手快扒拉住她爹袍角。
……
也不知道何错从哪儿绕的路。长孙蛮一路走来,半个人影也没看见。快步走过环廊,步至门邸,外面停了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长孙蛮撑着车辙,费力撩起帘子,拉着嗓子喊醒沉睡的人:“魏山扶!醒醒,醒醒。”
魏山扶揉揉眼,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