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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春秋

萧复一死,没落士族文家又重拾起“破落户”的名头。文曦心怀抱负,仰慕日日接触权利政要的万俟葵已久,说到底也是不甘心文氏就此衰败下去。

作为曾经断掉文丞相官途的政敌,萧望舒内心应该十分清楚重用文氏的风险之大。

更别说还一来就安排在那么明显重要的位置上。

宣室观书……等于是将这座皇城的权力中心门扉大敞。

这由不得长孙蛮多想。

“阿娘是认真的?”

“我看起来很像是说笑吗?”萧望舒举箸,自顾夹了块花糕,咬了一口。

长孙蛮捏紧筷子腿儿,不安地戳着碗,“……为什么突然要文曦去跟着小葵?”她睁大眼睛,并不想掩饰自己的迷茫无措,“我不明白。”

咀嚼动作微微一顿,萧望舒看她一眼,停在半空中的竹箸缓了缓。

一直做壁上观花的长孙无妄看戏良久,在这会儿终于开口了。

他撑着下巴,闲闲搭在唇侧的手指宛如修竹,两片薄薄嘴唇轻轻开合,道:“上林苑一事来得太过突然,阿爹阿娘这些时日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林滢是你的朋友,我们却没有事前知会你一声她的情况,好让你提前有个准备,这事是我们的不对。”

长孙蛮捧着碗,又眨巴眨巴了两下眼睛。

难道今天真是她过生日她最大?这对史密斯夫妇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居然会在今天当着她面道出些许不满日前精心布置的棋局。

“因为认知到这次考虑欠妥,阿娘就跟阿爹商量了一下,以后有些事还是要问一问你的意思。”她爹笑起来,云淡风轻的脸上一派儒雅随和,任谁也看不出是个喜欢单兵作战的杀神——很有段时间,燕侯在冀州战场上“一步一人头”的绝世风采,于长安城内传得神乎其神。

萧望舒适时淡声说道:“丹阳已死,树倒猢狲散,她门下走狗也已走得干净。她这些年虽然攒了不少钱财,但如今林滢一介孤女无人相护,偌大家财留在长安,只会徒惹不怀好意之辈。”

长孙蛮一瞬听明白了她娘的言下之意。她直起腰身,紧张说着:“林滢要离开长安?”

“是。”她娘抬起眼,回望而来的眸光淡淡,“我打算送她去洛阳。”

西京长安富贵人,东都洛阳士族子。

相比于物欲横流的繁华不夜城,满地清贵世家的洛阳的确要好太多。而且这个地方离她娘的掌控不算远,也不算近,如同飞上天空的风筝,始终被人紧握住生命之线,或张或弛,皆只看心意任人宰割。

横死上林苑的先帝胞妹之女,怎么看都是一支绷紧了弓弦的羽箭,随时随地都会被有心人利用,或许在某个不经意间,就会射穿萧望舒的后背。

林滢绝不适合再留在长安。

想通这些,长孙蛮咬着下唇,手指慢慢蜷缩在一起,虚虚攥成一个不太用力的拳头。

“一定要走吗?”她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清楚这句话问出来毫无意义。

萧望舒轻轻叹口气。她放下竹箸,握住那只汗湿的拳头,细指安抚般摩挲,“阿蛮,你想要保住她,这是最好的办法。”

的确,林滢如果不走,谁都无法保证日后她会不会重复走上丹阳的路。

不夜之城长安,有多少人在这座皇城迷失自我,又有多少人咬牙咽血也要拼命往上爬。

就算是到了洛阳,也不能排除穷追不舍的鬣狗盯向猎物。

长孙蛮吸了吸鼻子,“所以文曦的事……”

萧望舒手一顿。

很快,她面不改色点头:“阿娘想了许多,阿蛮既然重情重义,我自然不能当个恶人横加阻拦。你俩自幼亲密无间,她的课业又一向优秀,我想若她多学一些,耳濡目染下,你多多少少也能学点儿。再者,她能关心爱护你,便是我此举所求。”

……

林滢要走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连长孙蛮也是临到出发了才从王野口中得了信儿,着急忙慌上了马车就往城东赶。

天色苍青,灰扑扑的云朵攒了又攒,细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给整个长安城也笼罩起蒙蒙雾色。烟雨织成一片帘幕,看不清,也摸不透。潮气袅袅绕绕,清新草香混着泥尘味儿,弥漫在空气中。

说来也怪,刚出府还不见停的小雨,等马车呼啦啦驶近城东口,雨势渐渐变稀,眼看要停了。

长孙蛮推开车厢门,车夫早就撑好油伞等在一边。不远处角亭下,立着几道身影。不过望了一眼,长孙蛮就认出了林滢。

她踩着杌子下车,接过伞,快步走了过去。

“……林滢。”

被唤者似听到又似挣扎,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身,露出一张还有些苍白的脸。林滢身上钗环尽无,只双髫髻上簪着一朵白花,棉麻素衣不比绫罗贴身,更衬得她身姿纤弱。

长孙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是只能再唤一句:“林滢。”

她许许多多的话咽回了肚中。

亭檐落下雨后水珠,一颗紧接着一颗,啪嗒啪嗒砸进地里泥尘。

四周寂静无声,林滢垂着眼睫,一时并没有开口说话。

长孙蛮只感觉自己呼吸都要喘不过来了。她不想溺毙在这片沉默中。

“我,我没什么事。我只是过来看看、嗯……送送你。”长孙蛮低眼,看着鞋尖被泥水洇开的绣面。过了稍许,她轻轻开口再道:“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她又站了会儿。沉默依然如潮水般不断涌来,几乎要淹没长孙蛮口鼻。她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声,艰难说着:“……那,我走了。”

她抬眼,却见林滢不知何时也抬起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长孙蛮抬手僵硬挥了挥,干巴巴道:“再见。”

“邙上学宫群英荟萃,那里有很多见解不凡的女先生。我会好好读书的。”长孙蛮停住脚,转身回头,林滢移开目光又说着:“你也是。”

“……你还会继续画画吗?”

“画,当然画。”林滢疑惑瞟她一眼,“怎么……”

“我,我只是想问你带齐画具没。”长孙蛮摸摸鼻尖,取下腰上系着的长条绸袋,“你要是不够,我带了这个。”

绸袋松了口,露出一截干净挺拔的鼠须笔。

林滢怔了怔。

过了会儿,她仔仔细细收起笔,拉紧绸袋,在长孙蛮的注视下,系在腰间栓了两个死结。

“笔很漂亮。”

“嗯。”

“我收下了。”

“嗯。”

“明年这个时候再寄一支吧。”

长孙蛮错愕抬头,林滢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她拨了拨绸袋,淡淡说道:“我最多只能保证一年用废一支。再久就不行了。”

“别。”长孙蛮也随她一起笑起来,只眼睛里藏着难过。她掩饰般揉揉发僵的脸颊,脱口承诺:“我给你寄一大盒。你每天都换着用。”

林滢顿了顿。

紧接着,她点头笑道:“好。”

长孙蛮望进她含笑眼眸,那里有释然,有坦怀,还有自己过分熟悉的身影。

微微出神中,她被人轻轻抱住。

鼻息间全是林滢身上的香火味儿,浓烈却不刺鼻,反而给人莫名安心。

林滢靠在她肩头,如同年幼时在平就殿课上交头接耳的低语,她微微颤抖着身体,深深吐出口浊气,“谢谢你。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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