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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依身上的天真稚气是锦绣富贵堆出来的,譬如答应哪月哪天陪她出去玩,她会奖我一件金银饰物。她好自由,活得畅快,在哪安顿都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缺钱财就是不缺单靠财力能买到的东西,怎么非揪着我不放呢。我问过,没有实话。
离开家门成了一个人,保险起见挣一贯花二十文,多年积攒的习惯改不了。要往外花的钱太多了,我的日子就像结在湖心的冰,稍不小心连塌一片。她是不知人间疾苦才会看上我。江依乐得教育,告诉我钱怎么花。两份钱,两人各管一份,装一个褡裢,该花就花。出门在外,诸多不便是有,也要学着自己疼惜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不是哪家女儿哪家娘子,妻娘姐妹,得把自己当成最亲近的人在意,人活着才能长久。
亲的是人,不是金银铜铁,江依一样愿意听我管教不乱花钱,两份钱,她不花,余出来的由我保存。知道她惯我纵我,自愿被弄得束手束脚,用过就丢的物什一概不看了,不买了,勤俭持家,由是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花费,是好事。
勤园的被子很薄,想起缩在楼上过冬的日子,江依坐起来,手掌拍在棉被上,打出一个软绵绵的坑。最柔的布料,里子套上新絮的棉花,分给我和妹妹一人两床,轻软和暖,天亮了也不想起。
江依开门进来,我合上眼,睡前还是装死,她吹灯爬上床,动作小心,细不可闻。良久一隻手摸上来,盖在颈侧,收敛力道向下压,能听到皮肉里的血管跳动,胀出青筋,一边搏动一边向上够她的掌心。我的血波涛汹涌拍打礁石,江依的手掌迟迟不松开,心跳指挥着血流毫厘不肯让,搏动变成了擂鼓,欢快慌乱。我现在睡着,睡也不能,醒也不能。
刚想朝里翻个身,温热的手掌回了神,一下抬起来,不知逃向何处去了。
江依掀开被子躺下,往里枕,我恢復吐息,她轻轻靠近,我的枕头在响。
尔虞我诈
天刚蒙蒙亮,我被梦闹醒,床边无人,锦绣莲花的枕面隻留下一块凹陷。窗外阴冷,室内昏暗。刚洗漱完毕,陈霜急匆匆赶来敲门,请我用过饭后到园中小亭与小姐商议要事。一觉睡得腰酸背痛,四肢加上颈背怎么拉扯怎么别扭,抬头望天,乌云蔽日,像是有雨。陈霜不知何时走出了院子。
这么好的小园,应当沿庭院的石阶绕远上廊道,学天宫仙子架起手臂挥舞水袖,端端正正地走过去。园中曲水极窄,轻轻一跃跨过卵石堆踏上青石板。池中静水一片,经风一吹才有些生气,江依一身素裙立在水边,拍拍掌心把喂鱼的干粮撒净。
我招招手,称她的字。见我坐在亭下,江依慢悠悠转过身顺好衣裙弯腰入座:“有什么想要的,还没正经给过你什么礼物。”
这么早叫我过来谈话,竟是为这些,不年不节要什么礼,她已经送了我不少东西。不等我问起,江依牵住我的衣角,说是打算先问清意愿,提前买好了等着送。
我说没有,谁要攒一堆愿望等着别人实现,她觉得新奇,凑近了问我:“长这么大,一个心愿都没有吗?”
有是有,大都实现了,没什么可以再许的了。
我想了想,说:“从前做梦都想要一个能出温水的池子好刷碗,后来就有了。我笨手笨脚,厨艺也不精进,总觉得配不上通热的,后来市面上兴起一个体系结构,造价低,别人都用,随大流安上了。是当地的能工巧匠为了冬天烧火做饭方便做出来的,平常用水不必单烧,只需添柴,灰烟跟炉灶锅灶用一条砖头管往上飘,在墙边挖出空洞做小水库,存住或冷或热的水,柴火不断,热水就不断。”
跟她讲完才发觉不对,江依不喜欢自怨自艾,于是转着圈圆回一句:“早就装好了,用着挺方便。”
她若有所思,又问:“行会呢,和别的掌杓娘子说说话聊聊天,哪天得了空咱们一起去看看?”
“行会都是大酒楼,怎么会收我,人家她们有手艺,我连点茶都不太会。”街上人来人往,赚钱要紧,真正的文人雅士有几个会跑到闹市街头上?
江依听了,竟有些惊讶:“你不会点茶?”
“不会。”
刚安定下来的那年春天什么都缺,图省事支了个茶摊,那时生意刚有起色,现在看来格外简陋,煮茶烧最普通的热水,捡地里人家不要的杆子和草皮,晒干进灶,木柴填进大锅底下,碎开茶饼热水衝好,分盏。
江依说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像是暂谋生路。的确,我没有精通的手艺,一时半会儿学不会别的,识文断字都是借的叔表兄弟的光。
我拍拍桌子边,“凭月,给你坦白个事。”
见我严肃起来,江依端坐,“什么事,别吓我。”
“你绣在帕子上的那句诗其实是我抄来的,如清姐姐废掉的诗稿,她不要了。”朝廷法令,文官府内严禁焚书,废纸张卖不了好价钱,空占地方,扔了可惜,我说不要就给我吧。
那天我看她边引针边笑,模样并不肆意,单单盯着眼前一团死物止不住高兴,不知在看什么,我轻手轻脚绕到身后,瞥见手绢一角竖着一行小字,是她绣的诗文。
江依正过身,发现我在偷看,眼看事情败露藏不住了,她说是偶然看见,悄悄记了我的一句诗:暮饮长烟旧春,朝闻严雪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