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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乱跑出来喝酒的,闲来无事关起门在家小酌几杯就算了,醉了好歹有人照料,跑到山上庙里喝,且不说被野兽叼走分食,稍不慎从这么长的台阶上滚下去也要摔个半死不活,本来都坏了半条腿了。
年前城南宝程嫂子死了男人,年关,人家都在家里待着,就她男人出去跟叔侄一伙喝酒。喝个烂醉拉回来,直接放他娘门口不管了,大门从里头抵上,没人给他开门他也不知道喊。
门外一层矮墙,内院太高,爬上去不能往下跳,迷迷糊糊踩着梯子下,房上哪有梯子,几根瓜藤顺着绳子结成的枯枝挂在墙上供他攀援,不韧,比干面皮还脆,手一松就摔了。
腿上挂着藤,头着地,地上淌的血都冻成冰了,他娘早上起来看院子里怎么躺着个人,一摸,早凉了!冻得像个石墩子。不知道是冷死的还是摔死的,但凡人清醒,摔一下肯定死不了,他是醉得站不起来了。
宝程带孩子搬过来住,年上出的殡,她姑请着喝的,把她姑给告了,叔伯堂弟这伙人全都告了,过年请人写状子,大过年的弄出人命官司。
只看江小姐表面,谁能知道她喜欢喝酒,藏得够严实,知道她能喝酒,不知道这么能喝。
不然也轮不着我专程过来给她洒扫空庙。
把别人锁屋里不准出行,自己跑出来跟神仙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她的头很沉,抵在我肩上。
“怎么了,难受吗?”
“难受……”
我扶住她,醉成这样能不难受吗,要好好缓一缓才行,天黑之前要回去的。
她攀住我的胳膊抱上来,指背勾住头髮,喉头压在我肩上,说话时一动一动的,“书文,你很好。”
江依彻底神志不清了,站起来都费劲。
“好想这样一辈子,又舍不得你受委屈。看我一眼就很委屈。”她没有哭,继续抱着我,“就受点委屈又怎么样?”
我躲开她的眼睛,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后背。
这样闹着,忽然抬手一抓,什么都没有抓到。她张开双手,呆呆地望着眼前一片虚无,上眼皮眨着眨着耷拉下去。
“你可千万别吓我。”我拉住她,太阳都快落山了也不知道回家,跑深山老林喝酒,这荒郊野岭,谁知道她是怎么琢磨的。
江依打了个冷颤,突然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跪在地上。
“难受,想吐?”我抱过她,手指着高台让她看神像,“别吐,衝撞了我跟你一块倒霉。”
她正过身,直起腰,我从身后抱住她,揉按小腹,跟她当时按我那样,十个指头交错着,一深一浅,软肉压下去,身体随呼吸起伏。
江依缓过来,张开手掐住我的手腕,我问她是不是失心疯,会传人的。
她松开手,黑着脸退开八丈远。
“是我。”我把她拉过来,“没事,我又不靠头脑吃饭,疯就疯吧。”
“世上疯子多了,咱们俩都排不上号。”
江依颓然点头,想来我说的在理。
“书文。”江依叫了我一声,中邪一样盯着我,眼睛不眨一下,却是会动的。
江依的眼睛像夜晚的小猫的眼睛,总是很明亮,很漂亮,此时却空洞无神,仿佛面前覆了一道黑纱,视线被黑色笼罩,直至被人晃醒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江依半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边用手指着我,似乎抖了一下,我按下她的手,提她匀一匀花掉的胭脂,“坐好,别发疯。”
她照旧望着我,我往外走,她往外看,摇头晃脑,随着我转来转去。
她的眼睛又湿又亮,忽然笑了一下,幽幽说着:“许久不曾梦见你了。”
她以为现在是梦。
这是喝醉了,醉得不分昼夜,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只知道做了场美梦。
以为她那个死去的书文回来找她了。梦见死人,一点都不觉得晦气。我恰好长了一张和那位书文一模一样的脸。
她鼻子一酸,快要哭了,脸埋进掌心,我也委屈,好像我在难为她。
明明是她先难为我的。
我拍拍她的背,什么好话都说了,说尽了才给她把眼泪哄回去。的确应该顺着来,哄一哄仿若有奇效,总比一直别扭着怄气强太多了。
江依握住我的手,“从前想你真是很好的人,这个年岁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早晚,凭什么我不行?可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分量,会为我掉眼泪吗?能给我烧香纸吗?反正,你,你这人……”
她一边拍着地板一边指着我骂,眼泪也止不住。总是哭,一哭我就没办法。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不要哭,讲讲道理,拿眼泪能胁迫谁?”
她眼睛都红了,硬是把泪憋回去,“谁胁迫你了?是我的真心!”
我拍拍她的背,顺着她来,“好的!好的好的,我好好哄你,咱们喝醉了,不要哭闹行不行?”
她紧蹙眉头,心痛得无以复加,“谁哭闹了,我是在闹?墨书文!”
“我错了,我说苦恼。”我指着她的嘴唇,点一下她的鼻尖,“苦,恼。”
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做错了,长叹一口气,把错处拽到她的身上:“你胃本来就不好,这么烈的酒,你多珍重。”
江依抹了把泪,冷着脸说:“我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