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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要寻的这位女子勾了哪家小姐,信纸一张,开篇半句带格式的问候都没有,三篇双调七十六字,每篇用韵不同,密密麻麻铺了两张纸。
写了两页似乎也觉得没人乐意看,这才改成正笔书写,瘦硬端直,笔锋裁墨,仿若数百年前就看穿了这姑娘的不良居心。她们家里有钱,但一分都不会留给这家小姐,若贪图钱财,不必多此一举。
笔画逐渐敛去锋芒,字里行间柔和起来。砚台里点的水也渐渐多了,从浓重变得秀丽。书信这人说,能耐心隐忍一直读到这几页的兴许是个好姑娘,不会为难她。不知怎么,又从月亮开始谈,兜兜转转写到今年的新柳,剖出一颗心给她看,最后请求收信人洁身自好,知道风月地经营不易,说旁的太作伪,金银最为贵重,自然将最好的献上来,只是过往遗憾太多,日后所需,你写信来。
再看信中带的钱封,红极一时的花魁不过是这个价了,收了信,就比花魁还要珍重,不论是自己误入歧途还是受人胁迫暗害,如今都已得了这样一位良人的偏爱。不敢说上天垂怜,这家花了多少心血养出一位女儿,不是任由旁人糟践的。女儿的一颗心比金银财宝还难得,那些心事好似天上银河,求她千万珍惜。
不珍惜倒也无妨,写信这人兴许是母亲或姊妹,格外明白事理,知道情爱一事不能勉强,收信人若不愿,钱款不必退回,她家姑娘是个讲理的人,照常讲明就好,倘若倘若,万一万一,她不愿听你推拒以致妄图逾矩——照打一遍,不必思及旧情留有余念。
那信上说:你手上有茧,她手上也是,我手上也是,我们都劳作,诚如你眼见耳闻,她在家辛劳勤快,不是受宠爱的高门贵女,只是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半点灰草,念在她的好,你能否疼她惜她,爱其重其如珍宝?
你有真心,当真视她如明月,即便有些事不便开口也不要刻意欺瞒。她太愚笨了。
这人写到一半觉出不对,提了句:你若不识字,不愿找人代读,我别无他法,识得现钱、银票足够。
接着又写:她虽善解人意,可于情爱一窍不通,若为解贪尝鲜,求她不如求旁人,虽表面粗陋,着实难在伺候,倘若有朝一日相看生厌,望你留心,确保她在汴梁城中有容身之所立足之地,不若将她送到梁园开封府衙后街第一家官宅,会有人代为谢过。
柳如清翻到最末如遭雷击,这家可熟了。
这家姓柳。
起初觉得有人跟她玩闹,从怀疑被勾起的那一刻就让人给耍了。看了看那封长信又觉得言辞恳切,她是政员,从来不接救济风尘的活,万望寄信人的这家千金不被辜负。
不过数日,很快来了实证,汴京那些地方,原本没有一个女郎名迭字“明明”。
再回头看,字迹虽然愤懑潦草,虽然,虽然……
江依的字其实还是好认的。
柳如清对上我的眼睛,她很聪明,猜出了始末,笑着说道:“你骗她了。”
此番陈说,惊魂未定,我心跳如雷动,不知该如何解释才算得当,总不能说江凭月很笨,虽笨,旁人不那么觉得,我说就成了污蔑。
“动静不小,为这点破事劳心费神。”柳仰话音刚落,外头来人了。她转过身喂鱼,我也很快挪回原位。
我不管,我就揣度了,我就要揣度。江依当时想的是,只要一丝机会,不求旁的,能在我身边就好。后来又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既然敬重,便不能藏掖,不能缩起头来做遇不得光的影子。再后来,短短几天工夫,她断定我的“明明”就在不远处,查遍这些行当的年轻姑娘,找出来,里外多照拂。
这些都是为了我。我没有她那么多心思,没有那通天的势力,不知道她会出此下策做到这个份上。
她明白我囊中羞涩又心胸狭隘,如果“明明”真的存在,这个姑娘大概不会过得太苦,至少比我滋润,端本正源,怎么也要五十两银票往上走。归因竟是我的交困。
没有娘家扶持,她不想我委曲求全,更不能任人挑拣。
这个没得治,江依是打娘胎里带的自负,总以为我没了她,那些生气和风骨就成了飘去无影的风。倘若心爱之人身困牢笼,我一样要散尽家财拿去换的。
剖心的信,笔墨纸砚凑成的书文里顾左右而言他,好容易寻到了,还是挚友精心部署,挖了个坑候着她往里跳。赔了钱,折了脸面,江凭月好可怜,心思全摊在纸上,快马加鞭塞进如清姐姐手里。
她不知道我会骗她,我也没去骗她。是她自作聪明,以为看穿了我,这个人能在我心上,必不是什么闺秀,是的话早说了……
江依不会真的笨成这样,真是不知道自己明明如月?
犹记梦中凭月幽幽开口,跟我说,远近亲疏,人非草木,怎么我的书文将将长成,云雾交错,转眼间便失散了。
心性,骨头,哪个不是糙木铁板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就她的书文最要紧,旁的就都挤到紧后头去了。以至于她原本的家跟她家里的人,都不如我能被她放在心上。
我的脸很烫,耳廓也红,池中鱼跃,飞鸟争鸣,院外铃环相撞,步声一齐逼近。
“这可是,书文,这可是她的私藏,顺来送你了。这么大个箱子,都是你的!”江依抱了个小桌台模样的木箱侧身进来,眼睛对上才想起我们在吵架,于是把怀里的东西往上颠了颠,冷下面容直直向院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