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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个子大,相貌好,时常衝过去给贵人们当垫脚的下马凳,这些人有身份有地位,即便到了荒凉地生出几分作恶欲也不会轻易显露出来。可马儿就没那么懂事了,被强壮的草原种踢上两脚可不是几天就能养好的。墨书文学了一点驯马术。
今时今日,有如卫青死后。墨书文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彻夜未眠,晨起的第一缕光从地尽头伸出来。营地的马厩挣跑了一匹红色烈马,自在轻快,一跃而出,于无边荒野中奔腾,墨书文闻声跑出去,好在暂时无风,不起黄沙,便循着被马蹄踩下的痕迹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追去。
马儿不懂人间的规矩,一路飞腾误闯禁区,天边掀起一阵风,墨书文被沙子迷了眼,拚命抱住它的颈子,还是刹不住。边境的界限模糊,两面政权为了守住贫瘠的土地,隻隔数百米便设下一处巡防点,排兵布阵交错开来。
驾不赢,僵持着,墨书文溺水一般疾声呼喊,眼观耳闻学来的那些皮毛根本驯不住马。远处的连弩对准她的胸腔,被一箭刺穿的身体晃悠两下倒在沙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热血溢出,渗入土壤。她竭力稳住呼吸,放声呼嚎,开弓哪有回头箭,军防营口不动如山,连活人嘴里吐出的一缕烟都看不到。她张开胳膊向那条用松土堆出来的模糊界限爬去,血痕歪七扭八湿了一地,马儿飞奔而去,扬下几根金棕的短毛。
江依还是谁,曾经提起过,天有异象,是人间要变法了,朝中几党已经找准了时机,早晚而已。今日若是交代在这,处在纷争中的地界将尽入敌方唇舌之间,墨书文无力起身,用拳头抵住伤口,胳膊蹭出了血,手肘一支便陷进黄沙里。百米的路途,那条线越来越近,手指伸去,却如隔天堑。
她想起道听途说,大人们的设想,活在闲人闲话里的政令。虽说放权,实则□□,几代文臣前仆后继,而今已是触手可及。那些瑰丽的想象,虽有悖人伦,不免遭世人白眼,可到底蒙不住天下人耳目喉舌,历朝历代都躲不过,如今给个不大不小的由头,让人能有选择的余地,即便现世诸多坎坷,并不如理想之所愿,但敢作敢为且能有所作为,总能落个所谓宽厚,广施仁政。
眼前景象渐趋荒芜,那条线越来越近,指尖的距离在她眼里发白发黑,幻化成翠绿的山水。这世间没什么不能变的,遇人不淑,和离,情投意合,结亲,是人都有机会勤学苦练,改製百年,女子也能参军,能习练,拿起兵器上阵舞枪说巾帼不让须眉。等到真立了军功,可不是什么血包血线血疙瘩,那是花木兰,黄河流水鸣溅溅。到时候谁能看不起她,谁能说她不好,都不能了。
事到如今,尽归一人之过,纵使不自重,也要自爱自怜。“重蹈覆辙”是轻飘飘的一张纸上几道浓墨点染的笔画,也是落在墨书文心上挣扎的枷锁。太穷乏了,被情之一字压得喘不过气,浓烈的心绪吞食寿命,一生一世太糊弄人了,得按天算,今日明日,如此推演下去。她握紧那根从身体里拔出的箭刺,眉目一沉,箭头便从颈侧推进去,血色喷涌,隻一瞬间便后悔了。实在过于疼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无神的躯体浑浑噩噩地走向一片无人的荒原,一杆长□□心穿腹,仍旧无知无觉。至于心迹,当下想回一句:晴云铺影,冬病无春。
江依审问时的态度极为不善,墨书文撒了谎,她的反击是撒谎,谁能想到她的确失去了妹妹,只不过是送去了更好的地方,她自己都不敢想,更不要说别人。
一个人无法从他人那里得来真诚,是极其可悲的事,她以为这就是报復了。撒谎要付出代价,夜已深,整个人昏昏沉沉,脸上滚烫,心跳无端搏动,不顾她本人是死是活。这是骗人,嘴下不积德,一样是骗人,老天对苦命人总是更狠厉,结果就是第二日倒霉,十八岁的年纪,在刮着大风的沙场上折了命。
墨书文不止一次想过,如若不免如此,也可以装扮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她倒是无所谓。如果能和江依天长地久地走下去,脸面算不得什么,只是自己不比人家精细漂亮,怕是东施效颦了。
可惜她实在弯不下腰,弯了腰就装不成别人,头脑不灵光,被羞辱得满眼热泪,也只会以沉默应答。
非说要改,就只有一样改不了。苦一些无妨,命途如此,熬一熬总能熬过去,可有一样,家世血脉。断不能断,改不能改。有些东西出生时不曾有过,往后一辈子成个定数,守着这个定数安安分分蹉跎一生。
墨书文细数自己这一生,匆匆数年,总是一双膝盖骨着地,从很小的时候,车轮被牲口拉着往前走,墨书文跑过去拦住,趴在地上把车轮前的小猫和狗崽抱出来。听到别人赶她,不知说她还是猫狗,那人干哑的嗓子里挤出催促:“轧吧轧吧,没用。”
念书那会,没有纸笔,到先生的桌前默写厚厚一沓的诗文章句,桌子矮,她不敢坐,先是蹲着,很快跪在地上,转头挪地方,把膝盖磕坏了,再后来,她的腿断过了,就不太好跪。
不好跪,更不便起身,她总是低着头。
墨书文就是扒皮抽筋,重新练出一身钢骨,都不能说跟谁门当户对。有几次爬起来,半梦半醒间听声辨位都做不好,整个人迟钝了,睡眼惺忪时总是反应不过来,这时候才吓醒了,惊出一身冷汗,头脑都清明,顿悟了:原来我这天资是真的不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