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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她梦到自己是位高而尊贵的公主,受君令去遥远的北方和亲,死局无解,杀了父亲还有兄弟和儿子,兄终弟及,父终子及,她站在枯黄的草原上,前方隐约可见一个守在营帐旁的俊逸女儿,心里想着,若能将自己继承给她,也可堪欣慰。
那女子看不清面容,收刀入鞘,起身闪开道,给她让出一条平陆,淡然道:“江依,你走吧。”
像是被这句话腿折,一路跌跌撞撞不曾回头,回到故地,回到苏州母家,发觉身后火光连天,柴火木枝在烧,燃起千丈高的烟。
江依醒时汗流浃背,此时三月天。
江南风景最好,只是不如北方浓烈。时间过得够快,日子越来越久,不要说情,记忆都淡成了死水。追忆许多却拚凑不出一个相貌,有时去看柳仰,不知道到底是看谁,怎也描摹不像,她总跟画师说,就在柳书文的脸上动吧,这里深些那里浅些,眉眼浓重,颧骨似乎没有那样柔和,说着只有毫厘之差,成像总是难以入目。或许从起笔就走错了,起势应当够锋芒,回笔却曲曲弯弯,烟消云散,如有遗恨在。
走过冀州一带,打听不到姓墨的人家。江依眠在客栈里,也见到街头巷尾有搭棚子卖便宜茶水的,稀汤,没有半点茶香,她不能将就,就见他们直接拿碗装,江依舀了一碗清水,多给了几文。小姑娘遥遥道了声谢,请漂亮姐姐下次再来。
几年间品性打磨,她竟也变得内敛,话都不愿意多讲。
她又开始做梦,梦里放了回狠话。话里有威胁,又像自嘲,自己孤身一人没什么可在意的,只能借别人的心意给自己的恶行蒙上一层纱遮羞,遮是遮不住的,只能掩一掩。江依本是来兴师问罪的,默然放这人一马,看着墨书文走出营帐,本也不该回头的。鬼使神差把人叫住,对方回身时一身落寞,脸上还有泪痕。
有时梦到天间云外,她低下头求着,一个一个下跪磕头,可惜人死如灯灭,大罗神仙也救不来。
也梦到在某天清晨收拾从京中返家的车马行囊,木箱里误入了一个小食盒,提手裹了一圈布。两层放着空碗碟,最底下的空隙被几串铜钱填满,中间躺着一块白玉。
又一次见到墨书文,江依实在无法忍受折磨,问道:“你有心愿未成?圆了愿就走,是不是?”
墨书文垂下头,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外走。
江依叫住她:“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什么都能给你。”
门前的身影停住,原本轻缓的脚步声已细不可闻,“真的?”
江依点点头。
墨书文琢磨着开口:“能不能为我打一副……我母亲有棺椁,我却没有,她曾经祈盼,希望我比她飞得高看得远,出门远行后,纵然身在下流,平日里装作清高,也盼着有人能把我捡回去,我想要个家,可惜……再见时隻觉得惶恐,羞愧难言,不敢说什么情分,怕辱没了谁。如今我不在了,江依有钱,就赠我一口棺木吧。”
江依的嘴唇莫名开始发抖,“好说,可我连你的尸首都没寻着。”
“不打紧,就是想要,简单点的,不必太精巧,大一些。”墨书文张开双臂,比划出床一样宽的框子。
江依又问:“你是怎么死的?”
墨书文摇头,道:“记不清了。”
“是我害死你的?”
墨书文又摇了摇头。
江依的心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拧得血肉横飞,长痛犹如凌迟。她想:报復我,死了也不放过我。几千上万个墨书文摞在一起也不过是个小山丘,她可以轻易踢开,血流成河可以乘车碾过。何况她是活该,旁人何罪之有,被她那样自作聪明地轻易辱没,自比骄矜的红叶,不问土里的细沙。
“那凭什么缠着我不放!!!”她大骂一声,原本稳定的喘息被心臟处传来的隐痛激得无法维系,目光依旧有神,死死盯住那片魂灵,那片真实得宛如生人站在她面前的蝉翼。
江依眼睫垂泪,滴落时,清脆雨声依稀可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个灵秀的轮廓没有散去,清辉入室,墨书文的身上落满银光,语气焦急:“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江依合上双眼,凝神聚气,“想让我心生愧疚,想都别想,我一睁眼,你就灰飞烟灭。”
江依睁开眼睛。桌上一隻小香炉冒着白烟,一缕一缕上升,打在房梁之后四散而去,湮没在空气中。
江依食言了,她骗鬼,先是拖了两日,不知道好歹的墨书文迟迟不来索命,本以为不照做,恶鬼一生气,早晚找她算帐。只是两三年过去,再不重逢。
柳仰回到苏州,陪江依看望母亲,夜里人多,她们在桥边走散,当她从人堆里挤出来时,江依走在街面上,正路过一间棺材铺。
她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看那个匾额和长短不一的木板。白花花的木头肉立起来,一条一条规製齐整,像招魂的幡子。
柳仰追过来,“怎么跑这来了?”
江依望得出神,目不转睛地问道:“你说一个人,她生前与你结怨,死后托梦给你让你送一口棺材,是什么意思?”
“北方有这样的说法,入葬一定要棺材,能聚魂镇魂,早日超生投胎,不然就成孤魂野鬼了,趁着魂魄尚未彻底散去,将其束住,说不定还能再见一见亲人,应该不是邪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