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
军师不禁心道一声“主公害苦我也”,然在其位谋其政,他只得拼着在长者面前失礼,权当看不见卫公殷切的眼神,先一步将信展开,大略而快速地浏览一遍。
这一扫之下,徐寔大惊。
顾不上卫公在侧,他失声道:“唐娘子怎么出家了?”
“什么?”
卫崔嵬愣住,见徐寔神色不似作伪,想起缨丫头天真烂漫的模样,劈手抢过信纸,痛心疾首:“岂是吾儿无美色!”
宫城北阊阖门数里外, 御道之东,便是北朝丞相公干的司徒府邸。
然而今日的司徒府内无官吏,外有守兵, 门可罗雀,与昔日黄印紫绶出入其间的风光有天壤之别。
自卫觎夺取洛阳后, 北朝中枢六部, 除了户部和刑部还在维持基本运作之外,其余省部衙门皆同摆设。
司徒王丘护送北魏太子退往长安,卫觎进驻后, 对洛阳遗留的世家大族态度暧昧,并未清算王氏,这得以让王丘的胞弟王承——太原王氏的新一任家主,此时在永康里的家宅内, 捏着从南朝建康秘密送来的一封信满脸沉思。
写信之人, 竟是南朝丞相王逍!
南朝的琅琊王氏,与王承家族的太原王氏,往祖上寻根溯源还是同出一枝。只不过南渡之乱后,二者就分了南北,数代以来虽同样在朝中位居宰辅,彼此间却音信不通,可谓王不见王。
王承不知这封信是如何辗转送到他手中的, 他甚至怀疑,此信是否当真出自王逍之手。但信中所言,道卫大司马有心剪除世家,令他早做提防, 还是引起了王承的留意。
卫觎收复洛阳后, 便即传信回建康, 请南朝君臣迁都北上。
可北府军大张旗鼓地列阵江北,南朝至今不渡江。王承深知这场博弈中的微妙,换作是他,也不敢在此时迁都。
正因为卫觎战勋炙烈,不可一世,王承才不太相信他敢对北朝世家如何打压。
卫十六砍了北魏帝的脑袋,夺得洛阳,名躁一时是不假,可门阀世家才是北朝不变的根基。卫十六若有图谋南朝的枭逆之志,第一步便该是获得这些世家的认可与支持,如此才有几分稳固地位的可能。
就如同当年胡子打进中原,开始也杀了不少公卿,但到需要文治定邦之时,还不是照样要靠着拉拢他们这些世族耆公,去驯服底下的汉民。
铁打的世族流水的君,不管新主洛阳之人姓什么,折节下顾名士,方为正理。
王承从卫觎入驻皇宫那日便开始等,却一直没等到宫里的动静,反而含糊听到一些风声,都在传卫大司马如今不在洛阳。
难不成他真是战神转世,又领兵去转战南北了?
没几日,王承又听说南朝大儒卫崔嵬到了洛阳。
卫崔嵬在南朝开设讲坛收寒人为学生的事,也曾传到隔江的太原王氏耳中。当时王丘听后,嗤之以鼻地与王承谈笑:“士与庶岂能混淆同席,滑稽,滑稽已甚。南朝风流,原已沦为田舍翁徒了!”
北边士族的底气和傲气,来自他们从未离故土,从未改乡音,占据的本就是汉家衣冠正统。
否则逃到南边的那些人,为何狂热追捧洛阳书生咏,争相模仿浊鼻音,以此为风流高尚?
身着青雾色直裾博带常服的王承眼色深沉。
那个与卫十六关系不浅的唐氏女子,在青州的所为,他亦不乏耳闻。
可惜唐氏家业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商籍,唐氏女的格局终究不够,招揽在手下的人,无一不是名不见经传者,全都出身卑寒。
这便是卫十六攻破北朝的全部倚仗:兵人,商人,寒人,还有女人。
若使这些人凌驾于世家之上,那真是岂有此理了。
王承点燃了一只蜡烛,慢慢烧掉手中的信。净手后,他推开书房的门,吩咐手下文掾,继续留意城中动向。
西边天际漫衍着大片鱼鳞状的绮色余霞,将庭中池水渡上一层暗淡的澄波,暮色近晚,王承便去正房向母亲请安。
才走出二房院落,一只雪白的狸奴扑到他脚下。
王承抬头,看见长嫂衣装整丽,扶婢携仆,是要准备出门。
王承有些讶异,见礼后道:“即将日暮,嫂嫂何往?”
王丘的妻子连氏看见小叔子,便想起自己那护着魏太子逃去长安,生死难料的夫君。
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但夫君前途未卜,小叔子这就迫不及待接过了掌家之权,未免也太心急。
连氏心情复杂,勉强挤出一丝笑:“听妙莲庵的尼姑说,东边出了一位转世佛子,妙洁清颖,在三川郡救济万人,疫不染身,过处无伤。婆母闻之大喜,等不及明日,令我亲自去庵中打听清楚佛子到来的日子,好示虔诚。也好早做准备,到时沾沾佛缘。”
王氏老夫人一向信笃佛教,初一十五的供奉回回不落,逢佛祖菩萨诞辰,更会大行布施,供养三宝。
王承没怎么放在心上,点头让出路,便往正房去了。
长安前夜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压住了满城烟絮。
不过这点毛毛雨对于围在城外的龙莽部曲来说,全不算个事。
一旬以前,龙莽领兵突破地势险要的函谷关,转战千里,一路追击到了胡儿的老窝,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反观偌大长安城,却是气象萧条。
长安作为咸阳古都,北朝陪都,本来也该是座能固守几月的军镇,然而去岁此时代北六镇的大起义,导致北朝元气大伤,到如今,都城墙上还有许多被兵燹损毁的痕迹,都未及修缮。
加上在南晋军队攻进洛阳的前夜,长安城东的宣德门无故自崩,识得星谶之说的名家都道,此兆不吉。
此时勉强换了扇木柞新门的宣德门外,升起一片浓郁的白烟,却是龙莽就地扎下的军营里在做早饭。
这帮兵痞子把头盔敲得震地喧天,故意狼嚎鬼叫,打仗不像打仗,倒像来此踏青郊游的。
很快,城头上小心翼翼冒出一颗脑袋,是个嗓门粗大的传讯兵:“将军且听,王司徒再令小人传话,我等愿意投降,投降还不行吗!北朝亡臣愿开城门迎贵部入城!”
这已经不是城内第一次喊降了。
北朝遗臣一路逃亡,勉强逃进长安城时,身边能打的将领几乎死伤殆尽,城内剩下的守备军,根本不是兵临城下的晋军敌手。
而这些北魏臣子又都是文弱之臣,担惊受怕几日后,身子骨便熬不住了。
运去也!留在他们手中的小太子与传国玉玺,俨然成了被狼群围住的一块肥肉,曾向北魏帝提出向南朝议和的王司徒看得明白,被恶狼盯住的食物,早与迟,都是要入其口的。
他这个顾命大臣,原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当时若非怕被誓死一战的陛下发怒赐死,王丘说什么也不愿来长安。
他的妻儿老母都还在洛阳。
他本也着汉家冠,又不是匈奴种,到了这地步,死守长安也搏不来忠声烈名,不降何为?
前两次的降书,是从城头缠在箭上射下,龙莽的副将拆信呈与将军,龙莽视若不见。
今朝第三次投降,肩扛斩马刀的龙莽在马上听得,一张鹰目方字脸顾盼自雄,操着粗戛嗓间笑道:“降什么,你们继续守!城内不是还有粮吗?放心,大司马不来,这城破不了。”
他要是抢了这个首功,他那个偏心眼的妹子多半要不开心,他们可都一年多没见了,哪能为这个坏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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