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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旧事

“宋城南,你什么时候谈对象?”

张毅也这样问过他。记得当时他将大红的喜帖仍在宋城南面前,从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撒在桌子上:“哥们下个月18日结婚,你记得把礼金准备好。”

宋城南翻开喜帖,看到上面的名字有些诧异:“赵叶叶?我记得你女朋友姓李吧?”

张毅的眼皮似乎蹦了一下,他坐在宋城南的对面,拾起颗糖包开糖纸放进嘴里:“那都是哪百年的老黄历了,我和赵叶叶在一起挺久了。”

“久到我都没见过?”宋城南抽出根烟连同火机一同扔给张毅,“你不是挺喜欢李蓉的吗?还和我说终于找到了心动的感觉。”

张毅将嘴里的糖块嚼得嘎嘣响,压根不管划不划嗓子眼就咽了下去,他急急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近乎自嘲的说道:“心动算个屁,咱们这样的孬种怂货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就得了,别妄想其他的。”

他似乎在说服自己:“咱们村子上祖祖辈辈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也没看谁少块肉。”

两个人话尽于此,张毅没再说,宋城南也没再问,成年男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顺遂如意。

“你什么时候处对象?”张毅往废报纸上磕磕烟灰,“宋主任,总这么寡着,你那东西还好使吗?”

宋城南踹了一脚对面人的椅子,翻起眼皮剐了张毅一眼。

宋主任今年27岁,放之四海都是妥妥的大龄未婚男青年。

若说他条件差,他相貌英俊、工作稳定、性格豪爽、为人热情;若说他条件好,他又没房没车没存款。

虽然“三无”人员的巨大牌子明晃晃的顶在头上,但在新发镇这块“辛苦人”聚居的地界儿,宋城南依然是块抢手的香饽饽。

无论外貌还是性格,宋城南都符合中国家庭“顶梁柱”的设定,同样符合新发镇绝大多数适婚女性的择偶标准。

更何况,宋主任还长得帅。

因而到任新发镇后,宋城南桃花不断。

有人暗送秋波,有人坦露心迹,更多的是经人介绍。宋城南办公室的抽屉中压着一摞姑娘的照片,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闲暇无事时,避着他人目光宋城南偶尔也会翻弄翻弄这些照片,看到合眼缘的便做贼似的多瞅两眼,可仅仅也就是多瞅几眼,转头他就将照片再次压到厚重的文件下面。

宋城南不是柳下惠,二十六七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也不是不想考虑个人问题。可他身上背着人情债,背着沈萍半辈子的苦难。

一年多来,他绝大部分工资都帮女人还了债,如今还剩下十万元钱的欠条没有收回。宋城南算了算,自己手紧一点,三年便可以清账。

三年,也不算长。因而男人毫无美感的掐了所有桃花,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帮人也要有个限度,虽然你姐当年确实牺牲挺大的,但你也不至于为了替她还债连对象都不处吧?”张毅将烟蒂按灭在报纸上,淡淡的焦糊味儿飘散开来。

宋城南清浅的笑了一下:“你觉得哪个姑娘会愿意和我一起缩衣紧食,将省下的钱都给旁人还债?”

张毅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两个男人各怀心事,鼓弄了大半包烟,将屋子里抽得像化不开的愁云。蓦地,张毅一拍大腿,匆忙摘了口中的烟说道:“你说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曲志鹏!”

见宋城南依旧疑惑,张毅啧了一声:“柱子哥,记不记得?你姐嫁人的时候,他骑车跟着车队跑了十多公里!”

随着一声“柱子哥”,一直被宋城南有意回避,每每触及便像按了快进键一样草草而过的那段记忆蓦地跳跃至眼前,自勿清晰起来。

那一年宋城南十五,沈萍十八,宋父患了脑瘤已经一年。

庄户人近乎自给自足的安稳被生生打破,这个普通到甚至卑微的家庭因为疾病失去了最后的仅存的尊严。

宋父的病越来越严重,仅仅一年的时间已经不能自理必须卧床。宋父在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后,被宋母和宋城南架着去过两次医院,得到的答案都是必须马上手术,不然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去了两次医院,又离开了两次,虽然宋父再无能力自己驾着驴车逃跑。手术费用对于这个以往只够温饱的家庭来说可谓高得惊人。

宋城南不再上学,也不再在工地做苦力,赚得太少。他每天用皲裂的手指将一张张毛票捋得整齐,沾着口水反复的数来数去,可依旧杯水车薪。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没用,第一次耻笑自己“好高骛远”的梦想,他将书本摞成摞放进的工地的室外厕所,听到工友如厕回来夸赞“好人好事”时,他的心像被曾经老师手中的藤条狠狠抽了,血肉模糊。

那段时间宋城南魔怔一般发疯地找门路赚钱,后来他听说有人夜里去扒火车上的货物,只要不被抓,一晚上下来能赚好几百。

这个数字太诱人了,以至于晚上他心神不宁踢碎了家里还算值钱的物件——一只印着喜鹊的暖水瓶。

保温内胆镀银的碎片映着少年,宋城南蹲在地上看着自己一张张大的小的残缺的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在这操蛋的生活面前妥协和放弃其实都不算什么,尊严和梦想都是用钱堆起来的,他现在要不起,也没法儿要。

当天晚上他就入了伙。悄悄的去悄悄的回,当晚的收获是一身皮外伤和300元钱。

他开始向家人撒谎,大慌小慌,一个谎言衍生另一个谎言,有时连他自己都圆不上,可令他欣慰的是谎言与钞票是等速增加的。

就在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偷盗,接受了现在满嘴谎言的自己,并开始沾沾自喜的时候,沈萍找来了。

月黑风高,火车拉着长长的鸣笛带着有节奏的音律缓缓而来。宋城南戴上了手套,晃了晃腕子,又屈身再次系紧鞋带。他蓄势待发,只等老大一个手势便会飞身上前跟着火车急速奔跑,等待合适的机会灵巧地攀住车身跃上车厢,将运载的货物一件一件的抛到车下。

可这回,作为团伙中的“后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成功翻上火车,他的手攀在车身上,腿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沈萍紧紧的抱着。女人随着火车边跑边拉拽宋城南,即便火车压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再大,少年也听到了女人的哭嚎。

“下来!小南!求你了小南,下来!咱不偷,会被抓,小南下来!”

“姐!”女人跑得精疲力尽,忽然脚下一拌、身子一晃,跌倒在铁轨旁的猫爪石上,火车经过带起来的疾风将她的衣服和头发吹得凌乱,她仍大声地哭喊,即使一时站不起来,也用手扒着铁轨向宋城南的方向慢慢地爬着。

宋城南很久没看过这么狼狈的沈萍了,不知是不是谨小慎微,女人向来都是轻声细语的,即使是当初那个小叫花子一身污浊地站在自家门口乞食,她也是安静的。她讹上宋家一样坚定的执拗的从不离开半步,又每天都看向村口的方向,目光遥远又空洞,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宋城南跳下火车,一路狂奔扶起沈萍,匆忙地检查了她的伤势。在团伙老大晦涩阴鸷的目光中,他扶着崴了脚一瘸一拐的女人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宋城南一路都在等着沈萍的责难,他难堪羞愧,又自觉理由充分,甚至生出了一种忍辱负重的委屈。

连说辞都想好了,可沈萍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她力气似乎都用在刚才,魄力也消耗殆尽,此时的她又成了那个谨慎安静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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