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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淹十八岁即状元及第, 生性清廉严谨,一向很受天子重用。为了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郭淹也几度严词拒绝了薛家和周家的招揽,反而是在担任东宫的老师时时常援引吕霍之事劝诫东宫,更在年前向天子献上谏疏,力劝天子在四海二十九个州府丈量耕田,清理隐户。每逢灾年,常有无力缴纳田税的百姓或为了生计自愿或为人逼迫不得已将田地献给豪强,自此成了豪强的庄户,倚靠豪强为生。公中税收日见萎顿,而薛周陆三家的库房却堆积如山。
单凭疏议的内容,就可以想象出薛周陆三家对这道疏议何等抵触。郭淹原本身先士卒,原为领头人,行清田之法,但是他才刚提出这道疏议,他在京畿的家宅竟然在白日为人纵火,八十岁的祖母幸得邻人搭救逃过一劫,天子震怒,责令京兆尹速将贼人奉拿归案,可接连查了三个月,那贼人却像是凭空人间蒸发了一般。
其实贼人是谁指使,又藏匿在何处,倒也未必真的无人知晓,只是人总是要先顾着保全自己,才能思虑大义。谁又知道自己的家宅会不会被人一把火烧了呢?
而丈量土地一事,也因此,被耽搁了下来。
但就是郭淹这般和世家格格不入的人,竟然也竭力地反对起了天子让周太后别葬于大慈恩寺的决议,还在朝会后,严词规劝天子将赵邕从诏狱中释出。
天子看着面前持着象牙笏板的中年男人,听完他一番冗长的规劝后,生气得面色扭曲,随手拿起一本案上的折子,丢到了郭淹头上:“郭卿!朕当你是朕的肱骨之臣,素日最为贴心贴肺,如今你却替周家说起了话?这又是为什么?”
郭淹从地上拾起那本折子,用宽大的衣袖拂去了其上的灰尘,扬声对天子道:“臣之所以有此谏言,非是为了周家,而是为了陛下。陛下欲要抑製周家之势,故不欲令仁孝太后与先帝合葬,臣斗胆问陛下一句,又要让何人与先帝同葬?”
天子的脸色变得很差,额角的青筋隐现:“朕之生母!”
郭淹磕了个头,沉声道:“如此陛下便错了!”
“错了?错在哪了?”天子自陛阶走下,站到郭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朕乃天子,富有社稷。太后生育朕,便合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有何不对?”
“错了。”郭淹仍道,“即使是陛下,也不能随心所欲。”
郭淹说:“天下人人皆在囹圄,不独女子应守贞、子孙要尽孝,臣子当死节,陛下天下之主,合该为万民表率。如今却开此先例,坏了礼法,臣实在惶恐。”
天子被他的话深深激怒,一连在大殿中徘徊几趟,仍觉怒火难消。“昨日皇后规劝朕——”他想起薛婉樱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郭淹骂道:“皇后乃薛家的女儿,尚且知道深明大义,体谅朕的难处。你倒好,劈头盖脸,竟是全然不顾朕的体面!”到底知道郭淹所言皆是出自公心,气也消了许多。只是周太后别葬之事,他和一众朝臣争议了如此之久,是绝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的。至于赵邕此人,向来是薛家的爪牙,此番将赵邕下狱,固然是因为恼怒他竟敢带着一众朝臣在玄武门哭谏,但更重要的,他要让世人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郭淹听到天子提起薛婉樱,掷地有声:“正是因为皇后是薛家女,才要避嫌。臣不过草芥出身,周身一切,全赖陛下恩赐,句句所言,无一,不是为了陛下。”
“好了!”天子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似乎对他牵扯到薛婉樱甚为不满:“你倒还非议起了皇后。”
郭淹叩首:“臣不敢。”
他想起往日琼林宴上远远见到这位出身薛家的皇后的模样,内心里不知怎么总是隐隐地生出一种不安感。他总有一种直觉——皇后远没有众人看上去的那样贤良淑德。
随着赵邕被流放岭南,轰动一时的周太后别葬一事算是暂时地落下了帷幕,尽管下一次风浪再起,并不遥远。
不知是否是因为那日郭淹在天子面前为赵邕求情反倒激起了天子内心深处的某些胜负欲,原本在薛婉樱的哀求之下,天子已经答应下来赦免赵邕的妻女,但临到头来却又反悔仍将赵邕的妻女没入了掖庭。赵邕的爱女赵亭姜年方十四,原本已经定下了洛阳豪族,对方却在赵邕被贬后迅速悔婚另取。
咸宁很是难过。
她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天子向来都很是娇宠她。她年岁渐长,早已知道了父母之间远不像她孩提时以为的那样琴瑟和鸣。至少对于她的母亲来说,皇后和妻子都只是不得已需要扮演的一个角色。天子也远远算不上是一个好丈夫,每当咸宁看着父亲身边那些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新宠一波又一波地换新,她就会由衷庆幸起母亲在这段感情中的游离。可天子之于她来说,毕竟还是一个不错的父亲,她也天然地对自己的父亲有着浓重的孺慕之情。
然后好友一夕之间,因为自己父亲的一道诏令,家破人亡。这件事无疑深深地衝击着咸宁固有的认知。权力是一头足以吞没一切的巨-物。难怪所有人都既畏惧它,又渴望它。她就这样在自己十三岁的春日,认识到了权力本身兼具的美妙和恶毒。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青苔,险些滑了一跤。好在她踉跄几下,终于还是勉强站稳。抬起头,入目是一间陈旧的厩房。原来宫中还有这样破旧的存在,咸宁抬起头打量着屋檐的蛛丝,又垂下头去看台阶下的青苔,在心中默默地道。